晒谷场的黄土被三伏天的日头焙成了金粉,烫得光脚踩上去要跳踢踏舞。王老五的镰刀举在半空,刃口淬着毒日头的白光。汗珠子顺着他油亮的脖颈往下淌,在洗得发硬的汗衫前襟洇出深色的地图。
“余老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王老五的吼声带着破锣似的嘶哑,刀刃却几不可察地轻颤。围观的村人挤成密实的墙,汗酸味和旱烟味闷得人发昏。
余建国站在三步开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湿透了贴在背上。他忽然往前踏了半步,胶鞋底碾碎一颗晒爆的土坷垃,“咔”一声轻响。只半步。
王老五像被火钳烫了脚脖子,猛地后撤,脚跟带起一溜黄烟。余建国眼皮一掀,瞳仁骤然缩紧,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瞬间绷直。那不是人的眼神,是屠夫看着待宰牲口,是饿狼盯着瘸腿羔羊的目光——冰冷,粘稠,带着铁锈和血腥气的重量。王老五喉结上下滚动,镰刀尖筛糠似的抖起来,汗珠子砸进脚下的浮土里,噗噗作响。
“行…行啊余老三!”王老五的狠话卡在嗓子眼,只剩气音,“你等着……”镰刀“哐当”掉在地上,他撞开人墙,落荒而逃。
凝固的人群嗡地炸开。余建国眼底的冰碴子瞬间化开,琥珀色的瞳孔暖融融的,像化开的麦芽糖。他弯腰捞起脚边的明月,汗酸味混着劣质烟草气扑面而来。“二宝,”他声音带着笑,胡茬蹭过她汗湿的额角,“想飞不?”失重感猛地攫住她。天地颠倒,晒场、人群、远处的黄土坡在视野里疯狂旋转。风鼓荡起她的碎花布衫,灌满她的嘴。父亲的臂膀是铁铸的桅杆,托着她这只小小的船。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盛满了正午最烈的阳光,跳跃着两簇熔金似的火苗。那里面没有王老五,没有镰刀,只有她小小的倒影,被金色的光晕温柔包裹。
灶房里的肉香霸道地驱散了汗味。酱赤的五花肉在铁锅里咕嘟翻滚,肥膘颤巍巍地抖动。余建国踞坐主位,捏着扁锡酒壶给自己斟满,清亮的液体在粗瓷杯里晃荡。张桂枝垂着眼,木筷尖精准地夹起一块最厚的五花肉,颤巍巍搁进明月碗里。白腻的肥肉裹着深酱色的皮,油腻的纹路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屏住呼吸,筷子尖悄悄把肉拨到粗瓷碗的豁口边沿。
“挑食?”余建国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笑意,却像冰水兜头浇下。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停了,锅里翻滚的咕嘟声也静了,只有苍蝇撞在蒙尘的窗纸上的闷响。
桂枝搁下自己的碗,嘴角扯出个弧度:“娃嫌腻,肥膘子糊嗓子……”余建国突然笑了。笑声短促,像瓦片刮过石板。他探身,竹筷如鹰喙,精准地叼走明月碗沿那块颤巍巍的肥肉。“滋溜”一声,肉滑进他嘴里。腮帮子鼓起一块,油光润亮了他干裂的嘴唇。“二宝随我,”他咀嚼着,喉结滚动,“肥膘子,咽不下。” 他咂摸着滋味,目光扫过桂枝碗里堆着的白菜帮子和玉米饼子碎渣,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后院的柴垛在月光下投出怪兽似的影子。明霞蜷在柴垛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摊开汗湿的手,一张巴掌大的纸片被揉捏得发软。借着惨淡的月光,纸片上歪扭的字迹像爬行的蜈蚣:
“余老三:
西河滩三亩青苗顶赌债
立字为据。
王老五 手印(一个模糊的红圈)”
这是王老五跑掉时,从他磨破的裤兜里飘出来的。村小学废弃的算术本上撕下的一页,铅笔字被汗渍晕开,像垂死的虫豸。前屋的喧闹隔着土墙传来。父亲在逗明月,粗嘎的笑声震得窗纸簌簌响。母亲收拾碗筷,粗瓷磕碰的声音单调而疲惫。明霞把纸片一点点抚平,沿着折痕折成更小的方块。她的指尖冰凉,触到纸上那个模糊的红圈时,像被烫了一下。那是印泥,还是血?她想起晒谷场上父亲看王老五的眼神,想起他袖口洗不净的褐色污渍。
柴垛深处,一块松动的土坯后面有个小小的凹洞。明霞把折好的纸块塞进去,又抠下些碎土仔细掩好,像埋下一颗冰冷的火种,一颗终将炸裂的雷。月光照着她指尖的泥土,也照着前屋窗纸上摇晃的、属于父亲和明月的温暖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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