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的轰鸣声像头暴躁的野兽,撕破了放学的宁静。余建国斜跨在那辆崭新的红色“嘉陵”上,锃亮的车把映着夕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皮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鲜红的毛衣领子,头发抹了头油,苍蝇站上去都得打滑。他叼着烟,烟灰簌簌落在擦得能照见人影的皮靴尖上。
“二宝!”他扬手,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亲昵。
校门口涌出的孩子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齐刷刷钉过来。余明月只觉得脸颊火烧火燎,恨不得钻进地缝。她攥紧洗得发白的书包带,低着头,像只受惊的鹌鹑,飞快地挪过去。一股浓烈又陌生的香气钻进鼻子——不是父亲身上常有的汗味和烟草味,是甜腻的、像熟透烂掉的水果混合着脂粉的味道,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搅。
父亲粗糙的大手掐住她的腰,轻而易举把她拎上后座。真皮坐垫冰得她一哆嗦,残留着日晒后的微温,但更多的是刺骨的凉。手指无意间摸到坐垫边缘的缝隙,触到一个硬硬的、光滑的小东西。她鬼使神差地抠了一下,一个细长的、金属质感的圆管滑了出来——半截用过的口红,顶端的膏体被挤压得变形,是种刺目的玫红,像凝固的血。
“抱紧了!”父亲的声音裹在引擎的咆哮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嘉陵猛地窜出去,巨大的惯性让她重重撞在父亲汗湿的后背上。风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在脸上,眼睛瞬间涌出泪水。她死死揪住父亲皮夹克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风灌进嘴里,噎得她无法呼吸。路过村口小卖部时,她勉强睁开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母亲张桂枝站在半人高的玻璃柜台后,手里捏着一块灰扑扑的抹布,一动不动。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身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隔着喧嚣的尘土和轰鸣,那双眼睛直直望过来,深得像两口枯井。
晚饭的玉米糊糊冒着稀薄的热气。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跳跃,映出奶奶王招娣一张皱得像核桃的脸。她盘腿坐在炕沿,身上那股浓烈的樟脑丸味混着老房子的潮气,直往人鼻孔里钻。
“明月,”奶奶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抚过她的头顶,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跟奶说实话,”她凑近了点,压低的声音带着诱哄,“你稀罕你爸,还是稀罕你妈?”
灶膛里柴火“噼啪”爆响一声。余明月浑身一僵,勺子里的糊糊差点洒出来。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就在上个礼拜天,在姥姥家糊着旧报纸的土炕上,小姨也这样问过她,新涂的鲜红指甲油差点戳到她脸上。当时厨房里传来母亲剁饺子馅的声音,菜刀砸在案板上,咚!咚!咚!一声声,又沉又闷,盖过了她蚊子哼哼似的回答。
“我……”她垂下眼,盯着碗里糊糊表面结起的那层薄皮,“都稀罕。”
奶奶脸上的笑容像冻住了,慢慢垮下来。她扭过头,冲着正在堂屋地上鼓捣摩托车后视镜的父亲余建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尖刻:“老三!你这闺女,精得很哪!”
余建国正用一把改锥费力地拧着后视镜松动的支架,闻声抬起头。那眼神扫过来,余明月的心猛地一沉——又是晒谷场上那种目光,冰冷、锐利,像藏着冰锥。但仅仅一瞬,那冰层就融化了,琥珀色的瞳仁里漾开一点暖意,甚至带了点得意。
“二宝,”他招手,声音放软了些,“过来。”
余明月磨蹭着下炕,走到他身边。父亲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气和机油味混在一起。他从皮夹克内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塞进她手里。玻璃糖纸在煤油灯下闪着廉价而诱人的光。她剥开一颗橙色的橘子糖,塞进嘴里。齁人的甜味在舌尖炸开,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酸涩和惶恐,让她恍惚想起去年夏天。父亲也是这样,偷偷带着她溜进邻村的苹果园,看园人的大黄狗狂吠着追出来,父亲一把将她扛上肩头,一边跑一边放声大笑,那笑声震得她小小的胸腔嗡嗡作响,风里都是青苹果的酸涩香气。
“爸,”糖块在嘴里滚到一边,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黏糊的糖汁,“你明儿…能骑摩托送我上学不?”她想起校门口那些艳羡的目光,想起真皮坐垫的冰凉触感,甚至…那半截刺目的玫红口红。
父亲握着改锥的手猛地一顿,力道失了分寸。“咔嚓!”一声脆响,本已松动的后视镜玻璃裂开蛛网般的细纹,一片锋利的三角碎片崩飞出来,闪电般划过他摊开的左手掌心。
“嘶——”
血珠迅速从一道细长的口子里沁出来,先是细细的红线,很快聚成饱满的血滴,在掌心微凹处颤动,映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像一颗诡异的小红果。血滴承受不住重量,终于坠落,“啪嗒”一声,砸在冰冷的金属后视镜底座上,留下一个暗红的、不规则的圆点。
父亲盯着掌心的血,又抬眼看了看她,眼神复杂难辨。他随手抓起地上沾着油污的破布擦了擦,那抹刺眼的红被污渍吞噬,只留下一道深色的湿痕。
“看情况。”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把破布扔回地上,不再看她,低头继续和那碎裂的后视镜较劲。碎裂的镜面里,映出无数个摇晃的、变形的、昏黄的煤油灯火苗,也映出她小小的、茫然而失落的脸。
余明月默默退开,嘴里那颗橘子糖不知何时已经化完了,只剩下一股黏腻的、发苦的糖精味,顽固地盘踞在舌根。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还藏着一颗糖。指尖却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半截玫红色的口红管。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着金属冰冷的触感和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悸的滑腻。
堂屋的寒气顺着裤腿爬上来,比擦地的冰水更刺骨。她悄悄溜回里屋,从枕头下摸出那支小小的体温计。银色的水银柱,依旧固执地蜷缩在最底端,紧贴着冰冷的玻璃管壁。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用尽全身力气去焐,直到手心被硌得生疼。再摊开时,水银柱依旧纹丝不动,像一条死去的、银亮的小蛇,盘踞在三十七道刻度的起点。
原来有些东西,再用力,也是暖不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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