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暖气片在2013年的初冬夜晚，尽职地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头沉睡巨兽的鼾声。宿舍里弥漫着泡面调料包的虚假香气和淡淡的油墨味。余明月蜷在书桌前，台灯惨白的光圈笼罩着摊开的记账本。圆珠笔尖在“11月12日”那栏后面迟疑地悬停，墨水在廉价的再生纸上洇开一个不断扩大的蓝点。
“别老看这个了。”一只温热的手突然覆盖在账本上，抽走了她指间的圆珠笔。佳楠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像羽毛扫过紧绷的弦，“再盯下去，你睫毛都要掉本子上了。”
余明月怔怔地抬头。佳楠把一杯插着吸管的热奶茶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杯壁的暖意透过皮肤，瞬间驱散了指尖的麻木。浓郁的奶香和红茶气息霸道地侵入鼻腔，盖过了泡面味和油墨味。
窗外，细密的雪花无声地扑簌着，粘在冰冷的玻璃上，很快凝成薄薄的水雾。去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轻松，背景音是嘈杂的市声：“明月，妈盘下水果店了！就在县医院对面！”视频晃动着，母亲举起一个歪歪扭扭、表皮带着褐色斑点的苹果，凑到镜头前，笑容挤得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你看，妈现在能给你买一车苹果了！保甜！”
奶茶的热气氤氲了眼镜片。余明月摘下眼镜，模糊的视线里，佳楠放大的脸庞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又想你妈了？”她的指尖很轻地拂过余明月的眉骨，带着护手霜淡淡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被般的暖香。
余明月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佳楠摊开的掌心里。那掌心柔软、温热，像一个微型的避风港，隔绝了窗外呼啸的北风和心底盘桓不去的寒流。鼻腔忽然有些发酸，她用力吸了吸。
“喏。”佳楠的声音带着点神秘的雀跃，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从背后伸出来，“给你。”
余明月抬起脸。
躺在佳楠白皙掌心上的，是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的“瓷砖”。
它只有火柴盒大小，边缘被打磨得圆润光滑，通体是那种她刻进骨子里的、冰冷又熟悉的蓝色。材质不是陶瓷，触手温润微凉，带着点树脂特有的、类似琥珀的质感。最让她心头一紧的是，这块蓝色“瓷砖”的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白色裂纹！裂纹深处，似乎还嵌着点点极其微小的、像星辰碎屑般的金色闪粉。
“这是……”余明月的声音有些发涩，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的表面。熟悉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瞬间将她拉回五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舌尖被瓷砖粘住的锐痛，姐姐惊惶的喊声，煤炉奄奄一息的火光……
“树脂做的，”佳楠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完成杰作的满足，“我找化学系的师兄帮忙调的色，加了点金粉，裂纹是用热针一点点烫出来的……”她看着余明月瞬间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心疼。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那块冰冷的蓝色“瓷砖”，转身，把它轻轻放在暖气片上方那片被烘烤得滚烫的铁皮上。
“你看，”佳楠的声音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现在它是暖的了。”
余明月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钉在那块小小的蓝色上。时间在暖气片的嗡鸣和窗外雪落的簌簌声中缓慢流淌。一秒，两秒……暖气片灼人的温度似乎正透过那层薄薄的树脂，顽强地、一点点地向内渗透。那冰冷的、拒人千里的蓝色，在暖气的烘烤下，似乎真的褪去了一点拒人千里的坚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润。细密的白色裂纹里嵌着的金粉，在灯光下反射出极其微弱的、暖色的光点。
她伸出手，指尖再次触碰。
冰冷的触感依旧存在，那是材质本身，是记忆赋予它的底色。但这一次，指尖感受到的，不再是那种刺骨的、绝望的寒，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温度的反差——外壳是冷的，内里却在暖气片的烘烤下，透出一点点固执的、真实的暖意。
她长久地摩挲着那块有了温度的“瓷砖”，指腹感受着树脂光滑的纹理和裂纹粗糙的边缘。暖气片的嗡鸣声，窗外雪落的簌簌声，佳楠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宿舍里交织。一个迟来的、却无比清晰的认知，如同解冻的溪流，缓慢而坚定地淌过她冰封的心田：
有些寒冷注定要贯穿整个童年，像永不融化的冻土。但人终其一生，原来都是在笨拙地、执着地，寻找着能把自己焐热的那一小片暖气。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角落。那个派出所老警察给的油纸包还放在那里，里面是半块早已冷透却依然散发着朴实麦香和红枣甜味的枣糕。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胸口袋，硬硬的触感还在——是那张泛黄的、写着“二宝奶粉”的三万块汇款单复印件，以及那支小小的体温计。
这一次，她没有把它掏出来。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纯白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冬天的夜晚，也覆盖着过往那些冰冷的、带着裂痕的记忆。宿舍里，暖气片持续散发着稳定的热度，烘烤着那块放在上面的蓝色树脂瓷砖，也烘烤着两颗年轻而疲惫的心。佳楠已经靠着她睡着了，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颈窝。
余明月轻轻拿起那块温暖的“瓷砖”，指腹最后摩挲了一下那些金色的裂纹。然后，她拉开书桌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抽屉里很空，只有几本旧笔记本和一个褪色的塑料草莓挂饰。她把那块蓝色的树脂瓷砖轻轻放了进去，放在最中央的位置。
接着，她掏出了贴胸口袋里的东西——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汇款单复印件，还有那支小小的体温计。她犹豫了一下，把体温计也放了进去，紧挨着那块蓝色的瓷砖。
最后，她拿起那个油纸包着的半块冷枣糕，小心翼翼地放在它们旁边。
“咔哒。”
黄铜小锁被轻轻扣上，发出一声清脆而轻微的落锁声。像封存了一段过往，也像为某种新的可能，落下了第一个锚点。
余明月关掉台灯，在黑暗中躺下。枕边，是佳楠均匀温热的呼吸。窗外雪光映进来，给宿舍蒙上一层朦胧的微光。她侧过身，轻轻拥住身边温暖的躯体，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发丝里。这一次，她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不再有冰冷的瓷砖，只有一片被暖阳烘烤着的、散发着麦香和红枣甜味的金色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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