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十八。
江南初春的雨让人无端升起些悲凉。
冬日的凌寒尚未褪去,夹杂在风雨之中拂面而来。
她叫宋弦知,她不喜欢雨。
雨水会打湿她的衣裳、头发、怀中的书。
撑伞了也无法避免这件事的到来,她素来喜好干净。
幼时她便想,雨的存在有何意义。
如今仍在想,雨的存在有何意义。
家中长辈知南方雨水多,在行前便交予她一柄油纸伞,几乎日日带在身上。
有些笨重,风稍微大些,就觉着要顺着风跑走两步。
她确实不喜欢雨,比如现在。
独自一人站在学堂外,风中裹挟着雨滴洒落在她不远处,仅仅几寸远。
贴着窗,又因内外温度差实在有些大,风便不留情一般灌入,顺着她的脖颈钻入衣中。
应该带件大衣的,学堂校服有些薄了。
她这样想着,脑中挣扎着是否要将手塞进袖子里,若是被先生抓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严重些连回家都要比他人晚些。
初春时,学堂内的樱花便开了,仅仅一棵。
落雨之下,稍大些的雨滴砸在花瓣上,残花飘落,好似又一场雨。
站姿不可歪斜,不可靠着墙壁,不可让先生看着觉得懒散。
她悄声将身体的重量分散到另一条腿上,如此往复,至少能得到片刻休息时间。
这所学堂几乎没有女子,她是唯一一位。
这样的特殊并不会让她觉得尴尬,而是认为自己或许是那与众不同的。
尽管在她初入江南,初入这所学堂时,就已经感受到他人对自己的刻薄。
那又如何?
看在她家中地位,这些看不起她的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针对她。
宋弦知从未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未曾想过家中长辈让她来江南读书有何用意。
这是她来到江南的第二年。
已经到了第二年了,还没有交到朋友。
不,有一位朋友,但不常能见到。
不久前的冬天是近年来最冷的。
学堂因年关将至,所以放了假。
宋弦知不知自己该去哪,某日清晨收到了家中寄来的信件。
“京城近来冷意骤强,大雪已然封住进京的道路,且在江南过冬。”
又一日傍晚。
“为父知你喜好读书,近日好友送来外国书籍一二本,特寄予你。”
“另,新年快乐。”
宋弦知读完信,打开包裹得极为严实的木头箱子,不止一二本书,该有一二十本了。
难怪跑腿的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宋弦知轻轻掂量这箱子的重量,果然拿不起来。
自跑腿的送来后,她就没有移动过这箱子。
下次再遇她,多给点跑腿费吧。
宋弦知这样想着,将书从箱子中拿出,一一摆上书架,虽不知在江南会待上多久,但应当能读完这些书。
望着这些书,便又想起那跑腿的小女孩。
江南的冬日不似京城,常在落雪之后化作水,又结成冰。
街巷之中的道路早已变作泥水与冰的混合状,宋弦知喜好干净,她的父亲亦知道此事,在来到这处宅子之前就叫人修葺好通往主干道的石砖路面。
跑腿的从邮局来到这处宅子,走那条石砖路就得兜好大一个圈子。
想来这箱子外本没有这样厚实的皮纸,除去折痕,也仅仅只有一点点印记,来自于那个女孩抱住箱子的动作。
近几日宋弦知无法回京城,所以从京城寄来的信件就格外的多。
几乎每三两天就会出现一封信,每六七天就会出现一个箱子,包裹着皮纸。
家中生意在冬日应该少了许多,若是父亲想,可将家中生意交给信得过的人。
收到第四封信的时候,宋弦知还是提笔写了回信,询问父亲是否要来江南过冬。
又一天,刚刚落雪。
先前让宅子中管事的爷爷留意那位跑腿的小女孩,待到下一次送货上门时前来提醒宋弦知。
此后,宋弦知常常坐在会客厅内,手中捧一本书,从清晨看到日落。
今日绵绵细雪洒落,带着冷意吹进会客厅,厅中火炉在冷风之中已难以保持温暖。
翻书的手指僵住,宋弦知贴上书签,将书搁置在案几上。
管事见宋弦知停下,才进来通报那位小女孩在门外候着。
“什么时候?”
“大概十多分钟吧。”
宋弦知的眉头蹙起,快步走向门外。
她未曾想过管事会留下那位小女孩,许是怕打扰她看书,避免迁怒于他。
在门边,望见缩成一团的小女孩,雪在她的身上积蓄起薄薄一层。
她的身边还有个箱子,包裹着皮纸。
临近了才发觉她身上的衣裳仍是以前那件,却又破了几处,打上补丁便接着穿。
宋弦知褪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衣,用手轻轻拍落小女孩身上的积雪,又将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她望见女孩回眸,那是一双极干净的眸子。
头发凌乱,有些短。
宋弦知曾经听说过有些女孩会将自己留长的头发剪下卖出,上一次见到女孩时,她扎着麻花辫。
语调不自觉地软了些,“进来坐一会吧。”
女孩并未同意,摇了摇头。
“那要吃点东西吗?”
女孩的眼睛亮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有些精瘦、憔悴,眼窝深陷下去,几乎皮包着骨头。
江南本是富饶之地,鲜少听闻有人在江南饿死,更何况还是一位在邮局有工作的人。
宋弦知猜得到女孩可能饿了许久,此刻又在冰天雪地中枯坐门边。
身后跟来的管事很快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忙提前去厨房找厨子。
火炉中添了些柴火,将门虚掩起来,仅留下一条用来换气的缝。
女孩坐在圆椅上,有些拘谨,目光不停地扫过会客厅内的事物,却一刻也没有停留在宋弦知身上。
她好像不敢看她。
屋内渐渐暖了起来,女孩的身体也明显放松下来。
只是仍不敢与宋弦知搭话,只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悄悄打量着宋弦知。
日光透过纸窗照进屋内,宋弦知垂头看书,几缕碎发顺着脸侧滑下,落到她的手臂上。
她看书的速度不快,指节白里透粉,手指修长,轻轻翻动着书页。
这本书似乎已经看过了,段落间常见注脚。
许是女孩的目光有些直白,宋弦知的坐姿渐渐从懒散转变成挺拔,怕惊动她,忍着询问的想法。
上一回女孩来送包裹时,因为包裹比较重,就将不开心写在脸上。
怎的现在被留在雪地里冻了十多分钟也没见她有意见的?
宋弦知轻叹,将书放下,侧目直视女孩的目光,果然捕捉到女孩有些慌乱的神色,又回到了环视屋内的模样。
欲盖弥彰。
宋弦知就这样看着女孩,丝毫没有重新看书的念头。
她在想女孩什么时候敢正眼看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宋弦知察觉到女孩渐渐染上红色的耳垂,她的眼睛有些慌乱地乱转,又将头偏向另一侧,以躲避宋弦知的目光。
宋弦知有些想笑,语气中也带了点揶揄。
“我很吓人?”
女孩的动作顿住,机械一般转过身来,刚与宋弦知对视上就又移开目光,低下头摇了摇。
叩门声响起,管事的将一碗面端来,犹豫好久都不知道该放哪。
“放案几上。”
这句话让管事的都不由得一怔,只得照做。
女孩仍低着头,只是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那碗面,几乎要发光一样。
宋弦知轻笑,将碗向女孩那一侧推了推,“吃吧。”
女孩从未与宋弦知说些什么,只有动作,宋弦知都以为女孩不能说话。
撑住头恢复到懒散的坐姿,眼中是吃相有些狼狈的女孩,这碗面宋弦知吃着都觉得有些多,女孩半晌间就吃完大半,不管自己会不会呛到。
不过吃得这么香,让看的人也觉得心情愉悦。
女孩有些短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再吃得凶一点就要落到碗里了。
宋弦知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将挡在女孩眼前的头发整理了一番。
女孩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又控制住自己不让宋弦知的手落空,她以为自己的动作不明显,吃面的手却僵住了。
“行了,吃吧,不够我再让他们做一点。”
女孩又扒了几口,“谢谢。”
声音小到让宋弦知都以为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这屋内只有她们两个人。
原来不是说不了话啊……那就好。
宋弦知方才还以为女孩是因为说不了话,所以在工作时吃了哑巴亏才过得这么惨。
现在看来当是有些别的原因。
宋弦知不好多问,她倒是觉得自己与这姑娘有缘,邮局那么多人,偏偏每次都是这姑娘给她送东西。
“以后来我这送东西时,进来吃点东西再走。”
女孩的眼中带着不可置信,满是震惊与感激,面汤中的油水在女孩的嘴唇上润出些光泽,整个人都精神了一些似的。
那日之后,女孩仍是唯一一个送她家信件的人。
宋弦知感觉自己像养了只小猫一样,这只猫的野性在投喂之中收敛不少,至少女孩愿意同她说些她生活与工作之中的事情。
这些宋弦知未曾听过也未曾经历过的事情让她在江南的生活多了几抹色彩。
好似只有她的父亲对此事颇有意见,原本两封信就能收到一封回信的宋远山渐渐变作三封信才能收到一封回信。
回信的字数也渐渐少了。
又一天女孩来送信时,女孩坐在她专属的位置上吃面,听到宋弦知的浅笑声,有些好奇地探头。
察觉到女孩动作的宋弦知耐心解释着,“我父亲在控诉我。”
“控……诉?”
“就是对我这几天的行为有些不满,写信说我呢。”
这些天女孩在宋弦知这里学会了不少词,只是仍认不得字而已。
宋弦知并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可这女孩看上去有些呆呆的,也听话。
每次吃完面之后都将她的那一小块地方清理干净,又自觉地将碗筷洗干净,所以在女孩问宋弦知问题的时候,宋弦知很乐意为她解释这些让她不太明白的词句。
宋弦知的站姿渐渐松懈,想到自己在江南第一位朋友,望向庭院的目光中都带了些期盼。
年后来自京城的信件少了许多,大概一周才来一封,算起来今日便又能见到女孩了。
这也是宋弦知计划许久的事情。
她早晨绕了远路,从书摊上买了本三字经,今日便教女孩读书写字,如此这般,以后就能让女孩天天来她那。
宋弦知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
她一直未曾问女孩的年纪、姓名、家住何方,因为她找不到机会。
借着今天的机会倒也可以将这些事问问看,如果女孩不愿意说便放弃好了。
学堂内的时钟敲响,申时到了,该散学了。
宋弦知不知,宋弦知到底知不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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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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