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缥缈的细雨洒落,撑伞人漫步街巷中,怀中抱着书。
一袭素色长衫,衣摆随着她行走的动作摇晃。
满面春风,眼角噙着笑意。
江南雨幕连绵,顺着风,纷纷扬扬地洒落肩头、发梢,水滴自发尾滴落。
她知少女当四点才到。
转角入巷中,笑容陡然僵住。
伞落泥泞中。
她的面容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却能看出精致的轮廓。
眉眼间透着一抹淡淡的疏离,一如初见时那般。
她无视落入尘中的油纸伞,素来笑面迎人,此刻却碎作慌乱。
急转头向她的不远处大喝,发尾被风卷起。
宋弦知手中的书与伞一同摔入地面,她无暇思索这些外物。
女孩颤抖着,一寸一寸地向宅子挪动着,血色长印自远处拐角起。
可她停在了石砖路前,撑起自己的身体,仿佛最后再看了一眼宋弦知的身影。
“这位姑娘的伤应是有人引起的,粗略估计是长棍,怕是要在病榻上多休养几月。”
宋弦知平日里好似什么也不在乎一般,如深潭般冷静的眼眸中染上猩红。
仿若让人胆寒的冰山,坚冰之下暗流涌动。
她不知为何……
脑中不断闪回着女孩倒在血泊之中的模样,雨好似无情一般砸落于她的身上。
她甚至不知女孩经历了什么,在那里停留了多久。
用了多少力气,忍了多少疼痛才挣扎着来向她求助。
她似乎是第一次对下属发脾气,却又像是迁怒一般。
在病房门边把守的人怯生生地望向宋弦知,仿佛镇定在她身上仅仅是一件脆弱的薄纱,随时都会被吹破。
沾染了血迹的长衫,微微颤抖的指尖也染上血色。
狼狈不堪。
门边竖着的油纸伞,那本早已无法辨别字迹的书,她身上的长衫。
以及她。
女孩瘦弱的身体好似枯槁一般,陷入洁白之中。
这几日分明已经长出些血肉……
门边传来叩门声。
“小姐,已经把人带来了,请问怎么处置?”
宋弦知挣扎着。
她第一回动用父亲交予她的人。
“打一顿,扔雨里。”
门外没了声响,仿佛所有人都被宋弦知的处理震惊了。
宋弦知从未与人起过争执,也从未苛责他人,这似乎是第一次,以牙还牙。
“小姐,他手中有您的包裹。”
……
难怪……
“拿给我吧。”
一如既往包裹着皮纸的木箱子,多了些红。
拆开后,全然未有一丝污染。
女孩悠悠转醒,意识仍在混沌中徘徊。
鼻尖嗅到独属于医院的气味,不由得僵住了身体,几乎下意识地逃离。
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迫使她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刺眼的白光照射她的眼睛,待到视野渐渐清晰,侧头望向身边人。
那一抹熟悉又日思夜想的身影蓦然映入眼帘。
女孩少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不,从未见过。
她仿佛永远都是清风,浓厚的书卷气,永远有着柔光萦绕身边,仿若画中仙人。
一时间,女孩有些恍惚。
她仿佛看到意识消散前远处的身影,原来不是她的梦吗?
心跳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仿佛要冲出胸膛。
她的目光与仙人泛红的眼尾对上,长睫微微颤动,似有努力遮掩的情绪。
朦胧间,她感觉到冰凉流过手背。
几近挣扎着开口,声音沙哑。
“很贵,我赔不起。”
雨砸落在玻璃上,沉闷的声音让人难以保持冷静。
雨,果然让人讨厌。
女孩的脸偏向窗外,心中早已是一片空白。
额头一缕发丝被鲜血浸染,贴着苍白的肌肤。
本该光亮无比的瞳孔已然失去往日的神采,眼角青肿,分不清是泪痕还是血痕。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宋弦知的声音有些迟疑,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在伤口上撒盐。
女孩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呼吸都加重了些。
“可以跟我说的,我们应该算是朋友吧。”
……
“我今天,本来要给母亲买药的。”
女孩仍保持着望向窗外的模样,不敢与宋弦知对视。
低哑的声音,颤抖着,像在倾诉自己身体的痛苦,更是心里的痛苦。
手中传来暖意,宋弦知如玉般的手正握住自己沾着泥、血的手。
无声的安慰。
“我回去时,她死在了门外。”
这句话,女孩鼓足了勇气。
雷声炸响,初春的第一次春雷。
似乎从记事起,女孩的人生就被框定在挣扎求生中,哪怕一点意外的出现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母亲病了,在她年幼时。
她从未见过父亲,但父亲留下了一笔足以支撑她长大成人的钱财。
那笔钱财,在那一年用完了,为了母亲的病。
可仍不够。
所以她借了债,每天为报社卖报,为邮局送信件。
她本会死在冬天。
但她没有,反而遇到了好心人,唯一向她释放善意的人。
上天跟她开了个玩笑一般,又给了她补偿,让她几乎产生了错觉。
认为生活是不是会渐渐好起来。
没有,是另一个玩笑。
“他们说我做了不干净的事情,说我偷了你的包裹才过得好。”
“他们说我只是运气好,说我……”
女孩的声音逐渐哽咽,“我的母亲,听了。”
所以她的母亲觉得自己拖累了女儿,死在了初春的第一场雨中。
女孩压抑多年的感情爆发了,她怨恨上天,更怨恨那些不知所为、贪婪、妄图不劳而获的丑类。
但当她回到邮局的那条路上时,她包好皮纸的包裹正被一个男人随意放在泥泞中。
正准备拆开。
女孩知道那些东西是宋弦知父亲寄给宋弦知的,几乎下意识地跑上前,与男人争斗。
可是女孩怎么可能打得过人高马大的莽夫。
女孩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护着箱子,待到有人注意时,早已被打得半死。
可……没有人听她说。
他们将一切错误推到了女孩身上,他们仿佛认为这些流言会改变宋弦知的想法。
让宋弦知也认为,女孩偷窃了自己的东西。
女孩的衣服上有个鞋印,宋弦知现在知道为何出现了。
宋弦知的眼眸中仿若结了一层冰霜,透着森冷的寒意。苍白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嘴角的弧度消失不见。
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素来待人平淡的她少见如此生气的时候。
她从未认为命运是不公平的。
可……
她的眸中倒映女孩的侧颜,心口仿佛有一股抑气。
轻轻安抚着女孩有些颤抖的身体,宋弦知起身走向门外,将这间病房留给女孩独自发泄自己的情绪。
病房外滞留了许多人,他们本不会在宋弦知面前出现,这是宋远山的命令,不可打扰宋弦知的日常生活。
少女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息,离她最近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刚刚那个人呢?”
“应该在其他病房。”
“他不是喜欢污蔑人、不劳而获吗?你们有什么意见?”
他们都听懂了,默契地分出几个人再次去找那个男人。
女孩是她的第一个朋友,不止是来到江南时。
宋弦知自幼就没什么朋友,她讨厌京城的名利场,幼时便不怎么离开家门,若遇见家中展开宴席,便跑去书摊看书。
她更厌恶现在的风气,某日清晨望见早早出门的,天还未亮,灰暗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街道。
自街角棚户中,衣衫褴褛的工人鱼贯而出,面容憔悴。
可她极少在其中见到女子。
父亲说女子大多在家做女工补贴家用,这些体力活大多交予男子做。
可来到江南后,她发现似乎男子天生便占据了绝大部分市场,若非她是宋家人绝对不可能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学堂内。
穿堂而过的风让长衫早已湿透的少女感受到了凉意,她许久未感受过如此自内而外的凉意。
“小姐,您其实可以收养那位姑娘的。”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宋弦知的霉头,他们的话中之意是让宋弦知买下女孩。
宋弦知又何尝不能听出这话中之意。
近年在江南她便感受到了,灾年的到来,质妻鬻女之风盛行,稍走远些,远离繁华街段便可望见这些人。
讽刺。
宋弦知觉得讽刺,因为宋家完全没有被灾年影响到。
“去找她的家在哪,搬到宅子里。”
“找到她母亲的尸体,厚葬。”
女孩的遭遇如同江南的细雨,看似轻柔,却带着无尽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渗入人心。
宋弦知重新进入病房,女孩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病榻之上。
眼角沾了些泪,看见宋弦知进来胡乱地擦去。
宋弦知只是站在门口,入目是女孩的狼狈。
再深入,看到的却是……时代的狼狈。
“我已经让人去找你母亲了,等你养好了身体,我带你去看她。”
宋弦知的话语轻柔,刻意避开了一些不好的词汇。
“很贵,我赔不起。”
也活不起。
同样的话语,让宋弦知的心没由头地一痛。
“不,你跟我回家。”
女孩直视着宋弦知,渴望在其中看到破绽。
但是没有。
她仿佛被一颗真心给烫伤了一般,目光逐渐从探寻变作迷茫,夹杂着脆弱。
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她竟然没有在开玩笑。
女孩已经被开过很多次玩笑了,她下意识地认为这也是命运跟她开的另一个玩笑。
“你叫什么名字?”
……
宋弦知知道,底层家庭的女儿或许没有名字,但她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询问。
没有回复。
“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用我的姓,名曰青白,宋青白可好?”
宋与青,是宋弦知父母的姓氏,青白亦可称之清白。
送尔清白,愿你一生清白,不为世事所扰。
这场春雨停下,仅仅在玻璃上留下些水渍,仅仅在地面上留下点点坑洼。
仅仅给万物一场新生的滋润。
她或许,没那么讨厌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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