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伶舟回了晋海市的家。
这个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足的、小时候从这里长大的老破小。
因学校要求,他出国的申请需要家人签字同意。
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爸爸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一年半。
和上一次见到时的男人截然不同,没有当初的生龙活虎,也不知是在哪个夜晚全白了头发,只安静坐在陈旧的沙发里,对着窗外出神。
听邻居家的哥哥说,自打沈耀祖因为故意伤人和抢劫罪被判了八年后,他好像一直这么个状态。
沈伶舟知道他不会搭理他的,于是也不浪费打字时间,牵起他无动于衷的手,在协议书上签了名字。
离开时,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永远被昏暗包围的小屋子。
和小时候一样,阳光总也照不进来,处处都是潮湿的阴暗。
可就是这一眼,他和那个总是对他又吼又叫动辄拳脚相向的老男人对上了视线。
沈伶舟就这样看了他许久,缓缓抬手,慢慢比划着:
“爸爸,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他知道爸爸看不懂手语,对他来说,这也只是离别前最基本的礼貌告别。
可就在转头的那一瞬,他听到了苍老的一声:
“好,注意安全。”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心间,像枯叶坠落在湖面,极其涟漪层层扩大。
沈伶舟没有再回头,对着眼前的空气点了点头,开门,离开。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再能动摇他的决心。
*
临行前的日子,沈伶舟忙起来了。
除了要学习当地手语通过考核外,还要经常跑医院跑各种机构,做体检开证明。
不同地区的手语也各不相同,一个打了十几年手语的人在重新学习当地手语后,竟也像是人类试图驯服四肢。
他又想起楚聿了,那个笨拙地比划着手语,因为旁人善意发笑就闹脾气不学的男人。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过了一年。
那枚总是被楚聿精心保养的钥匙挂坠,在书包上挂了一年后也出现了轻微磨损。
沈伶舟躺在以前楚聿睡的那张床上,摩挲着陈旧的小挂坠。
明天就要启程去巴国,让这枚小挂坠继续陪着他吧。
*
临行前,学校的老师、同学们收到消息纷纷赶来机场送行,虽然大家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早已在一起学习一起生活中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所有人都知道去了那边就是脑袋拴裤腰带上过日子,担心之余,更多的也是敬佩。
沈伶舟作为聋哑人,好像他才是应该被社会各界照顾的那个,但他却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家乡,去到遥远的战乱国度去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进学校第一天,他的老师就说过:
“记者的使命和职责,是对文化负责,对历史负责,对真相负责。”
而战地记者的使命:
如果没办法阻止战争,就要将真相的声音传达给全世界。
……
八个小时的飞行过后,沈伶舟抵达了目的地。
刚下飞机,就有持枪士兵上前盘查,被侵略国家的几个交通要道和重要口岸已经全部被敌军控制,这边盘查完,沈伶舟乘坐的汽车刚抵达口岸时又是一通盘查。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哪里还有一点城市的影子。
原本繁华的城市中心建筑也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
时不时,还能听到炮弹落地的声音,大地在颤抖摇晃,伴随着尖锐的叫声哭声。
沈伶舟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这场景,亲身经历,触目惊心,很难想象这是和平的二十一世纪。
在废墟中,衣着褴褛的难民提着脏兮兮的水桶跑到口岸处接一点点干净的水带回家给家人用,转身却在敌军的谈笑风生中被子弹击穿了身体,应声倒下。
流离失所的小孩子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光着脚,浑身是土,还要带着更小的妹妹在废墟中跌跌撞撞向前走,不知该去哪里,没有目标。
善良的难民们即便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也要将寥寥无几的口食分给同样因为战争失去主人的流浪猫狗。
在这种环境下,哪怕是一只小猫小狗,但只要是生命,都会为他们带来生存的希望。
沈伶舟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涌生出深切的无力感,眼前的景象也渐渐变得模糊。
相较于真正游走于战争一线的记者,他只负责收集前方记者发来的素材,整理成稿,也还算安全。
但前二十几年都生活在和平国度的他,还是会经常被突如其来的枪击声和炮弹声吵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
不可能不害怕,这是人的本能。
炮弹落在他所居住的楼层附近,导致整栋楼都在摇晃时,他甚至想过,结束协议回国。
可总有人会帮助他坚定信念,让他无惧生死,哪怕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
向死而生,或许才能更体会到生命的可贵,才有勇气带着他的遗志,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沈伶舟晚上写稿传回新闻社,白天则会在相对安全的区域走走看看。
每每看到印有自家国旗的援助车开来时,心中便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这里的小孩子只要看到印有这个国旗的车,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生机的喜悦,或许他们不懂战争,可也知道这个国旗对当下的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和平和生存。
沈伶舟经常在这一带走动,这里的小孩们都认识了他。
喜欢围着他用蹩脚的中文和他交流,虽然来回就那几个词。
语言不通,加上沈伶舟又是聋哑人,交流的难度更是叠了N层de buff,但沈伶舟和孩子们却意外的交流得很顺利。
大概是他们心中都存有共同的希望,这种希望胜过任何语言。
这座最大的露天监狱里,也在悄然绽放和平的花朵。
战争中,许多小孩子失去了家人,沈伶舟则博爱地接纳了他们,让他们暂时在自己家里居住。
孩子们懂得感恩,会主动帮沈伶舟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努力学中文。
晚上,沈伶舟用语言翻译器问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
【你将来长大了想做什么。】
小女孩不假思索说:
“医生,这样当我的小伙伴被炮弹炸伤后,我就可以医治他们。”
稚声稚气的童言童语,在这种环境下听着多少有些好笑,但说这话时,女孩子眼中透出的十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坚定。
小女孩还说:
“将来我想去中国上学,我爸爸生前说过,那里一百年前就是现在的我们,他们用自己的力量打跑侵略者,重新建设家园,仅仅用了百年时间就让自己的人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即便强大起来后,也没有去侵略别的弱小国家,反而一直号召和平。”
沈伶舟打字道:
【欢迎你来读书,我们国家有句话,叫“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等你将来有了知识有了力量,一定要回来建设你的祖国。】
女孩重重点头,她靠在沈伶舟肩头,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他在看窗外,而窗外只有废墟。
“哥哥,你为什么一直看那个方向呢。”女孩指着窗外好奇询问。
她手指的方向,也是东边。
沈伶舟笑笑,抚摸过身边小朋友们的头发,慢慢打字转翻译器:
【因为那是我家乡的方向。】
也是爱人永远埋葬的方向。
迷茫的时候,看看东方,就会重新生出力量。
……
沈伶舟将他这半年在巴国的所见所闻,见过的每一个人,收到的所有采访稿整理出来,花了一周的时间写了一篇长达一万两千字的新闻稿,发送回国内的新闻社。
而这里面那些接受过采访的巴国人民,很多人没等到新闻发布的那一天,丧生在不知何时就会响起的炮火声中。
又是一年冬天。
新闻稿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不能把冬天唱成是春的开始,很多人已经埋葬在了这个冬天。】
这篇令人潸然泪下的新闻稿一经发布,迅速引起轩然大波,被翻译成了十几种语言。
被国外资本控制着的社交媒体终于抵不过这狂风骤雨般来袭的真相,被政府欺骗了多年的人民揭竿而起,抗议这一惨无人道的种族灭绝。
他们知道两国在打仗,可也只知道一点点,国外资本耗费几千万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隐瞒罪行,可他们忘了,全世界的人民才是一条心。
罪行被揭露,有人破大防,疯狂对巴国进行炮火反击,把怨气全部发泄在无辜平民身上。
地动山摇,一刻没有停止,沈伶舟所住的区域早已化作一片废墟,他所住的楼房也被炸毁,幸而那天他外出取材,保住一条性命。
可回来时,看到不少救援人员正在拼命从废墟中抬出一具具尸体。
其中就有那个说着将来想去中国读书的女孩,还有带着妹妹捡食垃圾为生的男孩。
还有很多很多,尸首分离,已经无法辨认身份的孩子。
以及在这次空袭中不幸遇难的同胞记者。
面对惨不忍睹的尸体,敌国士兵举着枪嘲笑:
“据闻hms就藏身在这里,可这群不懂事的小孩无论如何也不愿交代他们的行踪,我们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我们也要为我们被害死的家人报仇。”
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为自己的侵略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们还对沈伶舟道:
“你的新闻稿给我们带来了大麻烦,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实事求是?为何要乱写?我们才是受害者,最先被攻击的是我们,我们不过是要为自己死去的家人朋友报仇,凭什么全世界都支持他们?他们才是战争犯!”
不停说着巴国人有多坏,好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的证件给我们,如果你不愿意及时撤掉那篇新闻稿,我们只能没收你的证件。”其中一个士兵对沈伶舟道。
沈伶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没有了证件,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回国,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控制每一个有良知说真话的记者,让真相的声音随着被炸毁的国家一起永远埋藏在废墟之下。
黑漆漆的枪口指过来时,说不怕是假的。
沈伶舟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紧抿的唇还是无法克制地颤抖。
手指不安地摩挲着,指尖忽然触碰到冰凉凉的物体。
是那枚一直挂在书包上的挂件。
沈伶舟不由地想,如果此时站在这里被枪口指着的是楚聿,他一定会不屑地冷哼一声,然后骂一句“傻逼”。
想到他那嚣张跋扈的模样,沈伶舟没忍住,笑了出来。
士兵见他不知在笑什么,脸黑了几度,狠狠将枪口抵在沈伶舟脑门。
沈伶舟不紧不慢掏出手机打字转翻译器:
【你们想隐瞒真相是因为心虚,我不畏惧死亡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不能幸免于难,身后还有无数个我,还有千千万万支持我的同胞,解放巴国,是全世界人民的心愿。】
同行的记者们,无论来自哪个国家,此时面对枪口,都站得笔直,目光坚定,如同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
士兵们倒是不敢真的对国际记者下手,只能嘲笑两句作罢。
没有了住所的记者们只能暂时转移到幼儿园的防空洞,空袭还在继续,一枚枚炮弹在他们身边落下,即便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能吃上一口热乎饭,可意志早已让他们忘记饥饿,靠着一支笔杆或许不能解放巴国,可声音汇聚成浪时,一定可以改变什么。
这是楚聿的心愿,也是全世界人民的心愿。
沈伶舟为那个将来想去中国读书的女孩写了几千字的小传,孩子们的心声,大人应该听到,也应该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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