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年间,刘庄在明堂祭祀其父光武帝,首次登上灵台,望元气,吹时律,观物变。
几周后,他在辟雍举行大射礼,三雍明堂、灵台与辟雍皆已建成。
王莽篡汉,旧典不存。自建武五年开始,先帝便下诏建造、兴办三雍和太学,只是工程造筑缓慢,雒阳的辟雍于中元元年方修成。
陛下师从大儒桓荣,十岁能将《春秋》《孝经》倒背如流,对《尚书》更加钻研。先帝去世早于太学正式落成,未能亲至祭祀、讲学,轮到当今陛下,自要为父亲完成此项未竟之事。
当日,雒阳城南郊太学外聚集了盖以万记的民众。
太学生、外郡儒生学者、雒阳的世家豪族、平民百姓......班超与同僚在人群中几乎瞬间走散,人们摩肩接踵、踩着同伴的肩膀爬上太学围墙,前后夹击,几欲窒息。
讲台左右的太学生们手执经卷,端坐执业,在讲学结束后,一一避位发难,上前向刘庄请教提问。
班超挤到太学门前,四肢乱攀上围墙时,刘庄已在太学内讲了两个时辰的学、答了三个时辰的疑。从清晨到傍晚,太学门外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才得以再见天颜。
陛下身穿玄色冕服、头戴冕旒,跽坐垫上,十二旒白玉珠垂在面前,身后则是一扇洁净典雅的屏板,上绘“孔子问道于老子”的画面。远远看去,旁人并不能辨明陛下面容,而对班超来说,纵然遥远,可陛下的模样却没变。
英明白皙,明敏睿智,儒雅温和。
他双臂撑着身体,努力直起身子,想让陛下抬眼时看得到他——黄袍道人彼时念出的卦面再于耳畔响起,桓夫人既能言辞肯定地向他保证,或许就会向陛下举荐他。
如若陛下还记得那日抱卷为兄鸣冤的他,如若陛下放下手中书卷,微侧过脸,抬头望一望墙头......
如若他也如兄长一样得以进入太学,此刻也能向陛下执经问难。班超对自己不爱经典、不修细节的行为从未如此有过悔意。
好在虽不通文,但身体精壮有力。他挺撑在墙头,和旁人一起伸长脖子,打量着新落成的太学讲堂、林荫绿树。
就在他换臂甩手以缓酸痛时,讲台上的刘庄正如班超所期待的那样,侧过脸来,扫视着墙头上挤满的人。
班超几乎下意识抬直手臂,冲陛下不住地招手。他未知自己从哪生出勇气,只执念抓住这一瞥的瞬间,让陛下注意到自己。
一阵有力的挥臂,近两年来的委屈、不甘和怨怼全化作高声,直呼出去,凝结成“陛下”二字,传入了刘庄的耳中。
这声振臂高呼从身边蔓延,身后的千百人浪不知状况,只知齐喊“陛下”,声浪如潮水般淹没了班超的呐喊。雒阳太学北域惊起两片飞鸟,一队振翅在班超的头顶,一队则飞入太学,在陛下头顶的屋檐边盘旋。
刘庄合起手中书卷,被突如其来的民呼震撼得耳膜发紧。他绕开身边紧簇的太学生们,起身走下讲台,不明就里地环顾四周。
他头顶的那群朱鹮结对翱翔,与墙头附近盘桓的同伴汇合,闻过雒阳民众对这位年轻皇帝的爱,转而向遥远的西方飞去。
落日的余晖从西边洒下,照耀着班超挥动的手掌,也照亮了陛下的眼睛。远去朱鹮的身影融化在光里,只义无反顾地朝着夕阳俯冲,前往探索未知的领域。
那是西域的方向。
永平六年冬,刘庄唤班固到云台前殿侍读,顺便检查他所著《汉书》。
书卷未读半晌,皇帝忽然问:“先前带着你手写竹简来面见朕的,是你弟弟班超?”
班固霎时机警道:“回陛下,是臣弟仲升,您还记得。”
刘庄点头:“现在何处就任?”
“臣弟在河南尹手下做文吏,抄书以供老母,当今也在雒阳。”
听他这么讲,刘庄诧异地放下书卷,垂眸不解道:“既是你胞弟,班家乃大儒,何故跑去誊抄书卷?岂不埋没。”
班固即刻抓住机会,拱手对答:“臣弟涉猎书辩,为人孝谨,居家常执勤苦,不耻劳辱。自那日得见陛下,便立志为社稷建功,以报陛下恩德。”
刘庄闻言清清嗓,目光重新移回了书卷之上。
久到班固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触怒圣颜,刘庄才终于开口,命中常侍拟诏下发,除班超为兰台令史,给侍中,到御前从事。
同月,雒阳开始下雪。
永平七年,班超在南宫里过了个好年。
在陛下身边的日子无疑是幸福的,为官府佣书三年的枯燥过往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陛下特意赐予给事禁中的特权,班超不知其意,但此意味着能够时常在云台殿和玉堂殿内陪同陛下办公,他即满意。
就算仍着手校对典籍、分卷入库和撰写诏书的工作,但只要能够待在陛下眼前,就是不同。
玉堂殿椒香舒缓,陛下常手不释卷,事无巨细地核查文书明细,一丝不苟。
班超少时就与家中浓厚的儒学氛围格格不入,腹中学问当然难及尚书台、东观、兰台和灵台的诸位同僚,更比不得陛下,索性贻笑大方,只拣些不大繁复的文书处理。
而英明神断的陛下什么都好,唯独急躁这一点。班超早前便听说过廷杖公卿之事,如今近水楼台,身处漩涡,方幡然醒悟......
何止公卿百僚,最受苦的便是尚书郎官。
永平七年夏,刘庄方午睡醒来,为免人杂暑热,殿内只有班超在内的三位郎官侍奉。而圣上明显睡意未散,配戴爵弁,斜坐在桌前。
尚书郎捧卷上前,冲刘庄道:“陛下,州郡上计吏年初奏报有误之处,现已修改,重新提交朝廷,尚书台已复核。赏赐西域朝见使者的诏书也已拟好,呈您过目。”
刘庄坐直身体,中常侍将高高一摞竹卷分门别类,摆在陛下面前。良久之后,?班超刚放下笔准备饮口茶汤,便听刘庄将手中卷轴放在桌上,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
“尚书郎何在?”
尚书仆射钟离意快步上前候旨,刘庄却指着班超身侧的郎官,厉声问道:“西域使臣赏赐百匹缣帛?朕的诏令是怎么说的?”
“......”
“上前来!”
班超立即放下手中的漆器茶碗,目送身边的郎官颤颤巍巍起身,走到了刘庄面前。年轻的皇帝站起身来,举起手中卷轴便朝郎官肩膀打去。
重重打过三四下,郎官瑟缩垂首,胆小要躲,刘庄便怒不可遏地命人将郎官拉出殿内,交黄门冗从杖责。
尚书仆射三步作两步上前求情,刘庄便反问道:“朕言十匹,他写百匹,你等为何不曾复核?若朕也遗漏放任,多赏出的缣帛由谁领罪?”
钟离意躬身拱手,连连请罪,亦不敢再劝。刘庄见黄门久久不至,干脆再次举起手中书卷,朝郎官身上招呼过去。
天子亲自动手敲打尚书郎官,实属前无古人。班超见状也顾不得一并受罚,大步上前握住刘庄手臂,跪地求情道:“幸而陛下慧眼,而今诏书未发,令这郎官用刀笔刮改便是,陛下切勿动气!”
刘庄将手中书卷丢在地上:“改好再拿来给朕!”
钟离意暗中催促郎官谢恩,随即将人带出了玉堂殿。班超接过常侍手中便面,为刘庄轻扇消暑,哄他坐回了案前。
“陛下息怒。”他为其宽心道:“七月暑热,难免急些。尚书文弱,您若还有气,不如打臣吧。”
“朕说过,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有非其人,则民受其殃。”
刘庄将面前奏卷重新摞好,终于平复些,答道:“不论暑热严寒,朕皆严格待之。”
每日面对如此繁多杂乱的上计、诏令和奏报,竟还能一眼看出“十匹”与“百匹”的谬误,实令人敬佩。班超为陛下奉过凉茶,将便面交还身后常侍,轻声退到了殿下。
看来兰台与尚书的差事并不容易,班超小心下笔,不由回顾前文,生怕也写出错来,被陛下亲自呼喝应对。
可谁知,殿上的刘庄却忽开口道:“朕见你同此郎官交好,今晚便替他在尚书台值夜吧。”
班超落笔敬答:“臣遵命!”
身为兰台令史,往日并不行尚书郎之事,但既然陛下开口,班超便雀跃应下。圣上时常办公直至深夜,能在禁中陪同,又是一件好差事。
刘庄后晌时再次召见窦固、来苗几位将军,班超等人退回兰台候旨,值班前随意垫了几块饼饵,便赶在天色方暗,提前赶去了尚书台。
原料想犯错的郎官左右逃不过一顿杖责、几月罚俸,然班超夜间到尚书台时,见白日瑟缩沮丧的郎官竟与东观大夫相谈甚欢,一切如常。
而替他求情、同被迁怒的仆射钟离意也未受影响,依然办公而已。
班超上前拱手行礼,朝钟离意搭话道:“大人,白日之事......”
对方起身颔首:“白日多谢令史出手解围之恩,陛下就是那个脾气,打两下泄愤,便过去了。”
“那尚书令史还好吗?我听陛下说要杖责,心中忐忑。”
“并未杖责,也未罚奉。”钟离意笑道:“吾等早已见惯不怪了,令史毋忧,放心值夜去吧。”
“谢仆射大人。”
见众人都起身打置物品,回了住处,班超亦动身前往北殿,推开了偏殿那扇厚重的木门。
一阵吱呀声带进的寒风,引得桌前那位同僚颤抖回首,可怜兮兮地裹紧了身上破旧如布衾的外袍,上下牙齿打架,寒声催促:“速关紧门......关紧门窗!”
班超一头雾水,扭身将门窗全部闭紧,环顾这间位于尚书台西北侧的暖房——尽管位于南宫禁中要地,但尚书值夜之处只基本装潢,木桌坐垫、好在燃着炉盆,没有殿外那般冷得刺骨。
“公为何未备寒衣?”班超脱下自己那件同样穿了多年的冬袍递给他:“夜间休憩时更冷,尚书台没配棉被和睡榻吗?”
对方从桌面的重重卷轴后仰头,见有人来,竟诧异地吸了吸鼻翼。
“鄙人药崧,幸会,公可为尚书台新任令史?为何尚未谋过面?”
班超:“在下班超班仲升,非是尚书台郎官,只白日有些变故,才被陛下派来,夜值台上。”
药崧道:“岁末事务繁杂,上年的上计奏本还没完全审核通过,明年正旦前后,各郡计吏又要上京了。今夜你初值班,只核对、誊写些诏令就是,若发现与上计有关奏报,便交由我处理。”
班超顺从地将他面前的卷山书海搬走了一部分,此人总算显露真容。他发色略显枯黄,面色苍白,被身上那块破袍裹着,愈显羸弱不堪。
“郎官大人是哪郡孝廉?”
药崧头也不抬:“河内郡。”
“在下扶风郡安陵县人,距河内不远。”
药崧犹疑少顷,追问道:“扶风安陵?我貌似听说过,你是班孟坚的弟弟?”
“正是。”
他追问:“你不是兰台令史吗?怎么会来尚书台值夜?”
班超道:“不错,可兰台的令史应当也可以到陛下跟前当值吧?”
“整个尚书台,大抵只有你一人以为这是美差。”他无奈笑道:“这里半年来都只有我一人独值,夜间只能食些糟糠。若非家贫,我也不乐意睡在这里。”
班超惊呼:“那这半年来,药公夜间如何入睡?”
药崧疲倦地敲了敲面前的书案,答他:“无被、枕杫,待子时一过,吾等就可以休息了。”
“......”
班超起身看了看他碗里的糠饭,又踱步回自己的书案前,挪开坐垫,躺在地上,头枕书案,顿时脖酸耳鸣,难以久持。
“枕杫......这怎能睡?你竟也没生病?”他挠头:“不如我明日上殿时奏明陛下,尚书郎官再怎么说,也都是各郡万里挑一的孝廉,起码配张榻供值夜者安眠吧。”
药崧歪着身子往坐垫上一倒,苦笑道:“陛下夜间常到尚书台视察,然从未来过这里,就算奏报,陛下也不会放心上的。”
“我听说桓夫人将弟弟送进尚书台做了郎官,在下一直以为是好差使,眼下才知如此艰苦,那又是何必呢?”班超坐直身体,提笔开始阅卷:“郎官难为,还是司徒公亲自进宫向陛下求官,方才能成。”
“桓家公子年纪小,不过是做些杂事。桓夫人的祖父曾任太子少傅,做过帝师。她送胞弟在陛下眼前历练,同僚皆照顾这小公子,尚书令更是亲自为他带衣食进宫,不会让他吃这样的苦。”
班超若有所思地点头,笔尖虽移动未停,神思却早飘远。
陛下脾气急躁,行事做派并不全然稳妥、有礼。先前只听说陛下设立廷杖制度,惩罚德不配位之公卿百僚,竟未料到......圣上还会亲自动手打人。
原来好圣君也会因小事气愤,好圣君也不是每时每刻端方来的。
二人对坐埋首,专注无言。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药郎官口中的定时已至,班超跪坐他身边,将有关上计的奏报分门别类,拾掇清楚,随即把处理完毕的卷轴移开,预备明日归档。
他将内衬衣裳脱下,铺在地上,又拎起厚些的外袍盖身,终于还是学着药崧教的模样,枕到了桌案上。
药崧将火盆搬到二人身边,盆边煨着的糠饭已是能够入口的温度。班超紧缩在袍子里,只露出脑袋,盯他起筷进食。
看着看着,顿觉腹中饥饿,想吃碗热乎的汤饼,配上母亲烹的薤菜。
“......仲升兄,你饿吗?”药崧将碗递过:“虽为酒糟、米糠,但我加了些应季的蒸栝楼。如不嫌避,可供垫饥。”
班超久等他这句话,一跃而起,接过木筷,刨了两口。
“宫人皆言卫尉剑戟士护卫二宫不易,虎贲羽林宿卫禁中辛苦,但谁知郎官令史久读书卷也累、也饿啊!”他捶捶胸口:“太噎了......太噎!”
药崧有眼色地递上茶汤一杯。
二人正不亦乐乎地分食一碗栝楼米糠,北殿外忽起一阵脚步声,以及轻微的配甲碰撞声。
班超与药崧还没将口中餐饭咽下,便目睹殿门被两位高挑精壮的轻甲羽林郎推了开来。
“......”
圣人有言,两眼昏花、执笔狂书时,上司无影无踪;一旦捧起饭碗、铺好衾褥,上司快马加鞭,即刻降临。
寒风裹挟碎雨乱飞,班超急忙起身,口中猛嚼。看清来人,简直是他既想见到......又实在不愿此时见到的人——
刘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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