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糟糠还未嚼碎,偏这玩意儿干噎,堵在喉间,半天也咽下不去。
班超慌乱砸了砸胸口,被身后的药崧伸手扯扯,又转而拱手作揖,朝陛下行礼。
刘庄见房中逼仄,地垫上大多堆满竹卷,虽已尽力摞起,还是显得凌乱不堪。这两人捧着一碗不知何物的干巴餐食往嘴里塞,竟狼狈如此。
“平身吧。”他走近问道:“吃的什么?”
药崧与班超无言对视,目睹刘庄端起那只漆碗,凑近瞧过半晌,才分辨出是糟糠。
“......”
他指着地垫和矮桌:“你俩就吃些米糠,枕着桌杫硬睡?”
药崧赶忙回道:“陛下,只是臣顺便带了些夜餐,怕明日不新鲜,便与同值的班兰台分别吃些。”
被药崧用手肘推了推,班超仍沉默不为所动。见刘庄亦没回复,班超索性大胆奏报道:“陛下,药郎官常独值台上,夜间无衾被餐饭,只能在地上凑合小憩。”
刘庄将手中的糟糠递给中常侍,看向地上已破洞掉絮的冬袍,开口道:“朕言百官臣僚都应节俭,却也不是你这般节俭的办法。”
他又道:“值夜勤苦,朕甚嘉之。但雒阳此时寒冬难捱,尚书不可消耗身体。”
刘庄指着一旁书案上空白的绢帛,对药崧道:“既是郎官,也有绢帛笔墨,便直接替朕拟个诏。日后凡禁中值夜之郎官,皆提供青缣白绫被、锦被及帷帐,卧具木枕也一并备好。”
班超比药崧反应还快,不管左右,先行谢恩:“陛下真乃圣君也!”
刘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移至那碗糟糠,轻声补充道:“吩咐太官,再提供两餐饭吧。”
案前药崧端正跪地,将手中绢帛交予羽林郎,叩首道:“臣药崧万谢陛下。”
刘庄挥袖命他平身,转身要走之时,却又驻足回眸,冲班超道:“你跟朕来。”
于是,他就这么跟在羽林和常侍队伍的后方,随刘庄回到了玉堂后殿。
走至殿前阶下时,戴甲夙卫的郎官们列队止步;走进殿内,常侍黄门亦不再进入。待站定在寝殿之内时,只剩刘庄与班超二人。
陛下尚未就寝,桌前燃着灯烛。从北殿值夜处来到这里,如至美境,温暖如春,椒香茶香,芬芳怡人。
班超尚不知刘庄唤他何意,不敢抬首扫视,只敢断续动动鼻尖。
刘庄坐在桌前,让他靠近。
“......”班超于是顺从地挪动脚步,立在了陛下身边。
桌面上摊开一张巨大的地图,司隶与十二州、一百零五郡的位置一一标出。西北东北两面所绘北匈奴、鲜卑、乌桓与高句丽赫然在列,而“北匈”二字,却被人用朱笔重重地勾划出来。
班超下意识弯腰去瞧,指尖缓慢在图间游走。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确细致的疆略要塞图。
他的指尖从司隶移到扶风郡,再到金城郡、河西四郡,再向西北,最终停留在了玉门关处。
刘庄的目光随他指尖而动,亦止步于此。随着指尖向西北移动。
“再向西行。”他利落挪动班超的手掌:“到这儿。”
方才紧握的拳已张开,刘庄将掌心摁在图域上方,班超亦然。君臣手掌并驻,牢牢地遮盖了西域全境。
班超道:“臣听闻陛下有意北上,抗击匈奴。”
刘庄不知可否:“对于北境,你有何见解?”
“自五单于争立发生,呼韩邪单于归附以来,匈奴便分为南北两支。”班超跪坐在刘庄身边,紧接道:“臣只知南匈奴被分散至朔方、五原、云中和定襄等郡,也听闻呼衍骨都侯、栗籍骨都侯等人每逢岁尽,辄遣奉奏,并送质子入朝。”
刘庄对此答案非常满意,点头示意他继续。
“得益先帝功绩,鲜卑与塞外的北匈奴相互制约,倒不足为患。乌桓则与河套地区的南匈奴类似,为汉侦候,为汉藩蔽。陛下若想北击匈奴,则可联系其余部众,互为响应,多路出击。”
刘庄轻声答道:“匈奴挑衅已久,每至秋冬,边乱不断,朔方五原等地百姓苦不堪言。”
班超道:“秋日骏马生骠,便大举南下入侵;冬日赤地,草木尽枯,必然前来打劫。”
刘庄眉峰微蹙,出神不语。
与陛下相处,总如饮美酒,不觉陶醉。班超望着地图,思绪飘远,如同浸没在静谧之中,沉入水底,诸事隔绝。
“先帝对待乌桓与南匈奴,实皆以币帛赂之。”刘庄道:“朝廷的确有苦衷,然朕每读《史记》,便感怀世宗万世功绩,念起霍骠姚、张骞所立奇功。更感念边境百姓之苦,一到冬日,便难以安眠。”
班超宽慰道:“陛下,但凡古今圣贤明辨之主,也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大汉强弩骏马百万,若您思虑后决定北上,我等万死不辞。”
刘庄终于轻笑:“勿说什么‘万死不辞’的话,朕派将士出塞出关,不是为了让你们去万死的。”
班超挠挠头,转头望向卧榻,答道:“陛下,夜已深了,您休息吧。”
“好。”
翌日,刘庄前往朝会后,班超值毕欲回兰台。
出威兴门向西,经过御史台与谒者台,却正在九龙门外巧遇了中常侍曹缃。
班超并作几步小跑上前,连忙作揖道:“曹常侍!”
曹缃回头:“班兰台?你是方要回台阁,还是要重回禁中啊?”
“臣刚从禁中离开。”他与曹缃并立高墙之下,转而问候道:“曹常侍,子仲听闻桓夫人新得一子,恭喜司徒公,也给您贺喜了。”
曹缃微笑着拍上他的肩,带他向南面兰台方向走去。
“雒阳风云诡谲,瞬息万变。陛下看重你,给事禁中的兰台不过五位,过几年朝中必有兵戈大事,你年纪尚轻,一身力气,定可建功立业,拜将封侯。”
班超:“陛下以仁爱信义对待臣与臣兄,子仲牢记在心。”
此后一连数月,凡至傍晚时分,禁中黄门便来兰台唤班超前去玉堂殿面圣。虽不是每日都能值夜伴驾,但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刘庄。
班超的父亲曾在西北军阀窦融帐下任从事,自窦融归附先帝以来,窦家与班家仍有私交。班超在玉堂殿内办公,常见窦融的侄儿窦固,二人终于搭上话,叙了好。
刘庄全心想要出兵,频繁与窦固、谒者仆射耿秉、太仆祭肜、虎贲中郎将马廖、下博侯刘张及好畤侯耿忠等人共同商讨对匈作战。
班超与诸位督尉偶尔陪同,今夜如是。
他妥善挂好战略要图,备好绢帛、竹简后跽坐执笔,倾听内殿的讨论。
“北匈奴虽遣使入贡,而寇钞不息,边城昼闭。”祭肜拱手道:“圣上,正如越骑司马郑众上书所言,北匈欲前番遣使求合市,惹的南匈奴须卜骨都侯跟朝廷大闹,以此挑拨汉匈内生嫌隙,从中获利,再牢牢控制西域,使我中原与西方断绝。”
刘庄:“与北匈奴合市之事,是朕下旨同意的,如今看来,要想使其不复为寇,只能出兵讨伐。”
耿秉道:“自孝武以来,我大汉既得河西四郡及居延、朔方,虏失其肥饶畜兵之地,羌、胡分离;唯有西域,尚未内属。臣愚以为,当先击白山,得伊吾,破车师,通使乌孙诸国以断其右臂;伊吾亦有匈奴南呼衍一部。破此,复为折其左角,则匈奴可击也。”
“当年世宗也是令博望侯出使乌孙,重金赂之,才保证汉军出河西时,无后顾之忧。”
班超忽然开口道:“陛下,臣私以为耿将军所言可行。臣儿时曾在河西短暂生活几年,听闻自王莽篡汉、西域都护废置之后,西域诸国大多迫于不得已而降服匈奴,但百年来,北匈单于朝诸国重敛皮布税,西域百姓实乃人心思汉,苦不堪言啊!”
他拔下冠上刀笔,轻指地图:“如今我大汉之疆域西至玉门,北虏时常侵扰,若能收复西域,则匈奴输血之根源不再,彻底消灭其势力,只是时间问题。”
窦固见他开口,便也轻声附和道:“陛下,我与耿将军等已商榷战略。大军此行可分两路,一路朝白山,直出玉门,取伊吾;另一路出并州,攻其侧翼,牵制北匈奴主力。”
刘庄手举烛台,起身走到图边,专注分析道:“此次我军主力将出酒泉,西上攻打天山。另一部则往五原、上谷与代郡方向,至涿邪山,直捣龙城。”
他立于高挂的疆域图前,背影沉默良久后,忽然转身道:“粮草、马匹补给提前准备,秘诏边郡太守、度辽将军、护羌校尉与使匈奴中郎将,命其务必于来年建正之前葺垒练兵,遣使沟通南匈奴、羌、乌桓及鲜卑部族,候诏待命。”
窦固挺身答道:“诺。”
他心情颇为舒畅,重新坐回垫上。一旁的耿秉若有所思,兀自咬了咬下唇。
“陛下,现任度辽将军方接任不久,太过年轻。此次北伐兹事体大,您看......派司徒公回五原郡去坐镇,以沟通鲜卑诸部,是否合适些?”
耿忠赞成道:“司徒公常年驻扎北境,又曾任使匈中郎将,不论交流匈奴还是鲜卑、塞内乌桓,皆为最佳人选。”
虎贲中郎将马廖闻言,则转而顾虑道:“可他重伤未愈不到两年,桓夫人方产下一子,尚在病中。司徒公十七岁起便多次远征北域,还望陛下与诸公感念其中年得子不易,令调任别郡同僚吧。”
班超也道:“或可使司徒公推荐一人?”
窦固道:“可司徒公常在五原、朔方和辽东等郡就任,尚未有过败绩,交给他最稳妥。”
“不必争执了。”刘庄打断:“明日朕派曹缃去司隶府,命其保举一人,暂任度辽将军一职。”
夜色尽暗,刘庄遣散众臣,更衣沐浴后,一身疲倦地回到了内间榻边坐下。
班超与黄门侍从们将桌案收起、地图卷挂,收拾得一尘不染。
他坐在殿外,心中明白,陛下的目光在西北,在玉门塞外。
先帝在时,北虏大举寇掠幽并二州;近些年来,又胁迫西域诸国,频寇河西。
赏赐财物,如扬汤止沸,结果往往是匈奴人既得了金银财帛,却依然进犯,杀害边郡长吏与百姓。
班超闲暇时念旧,想到汉家儿郎们曾战于漠北、河西,想到“耀大汉之武威,张大汉之臂掖,以通西域”的辉煌往事。
如今的大汉,总得再出个世宗一般的人物。
班超记得,建元三年,为寻找远遁的月氏,博望侯张骞以郎官应募,途径西域,一路朝西边走。张骞向世宗的诏书中曾言,大宛大夏及安息之国兵弱,可以财物赂之。
元狩二年,冠军侯夺取河西酒泉之地。自元狩四年始,汉与乌孙和亲交好,开始与西域建立联系,六十年来,数代人的苦心经营,方得以在中宗神爵二年,始置西域都护。
大汉的战略目光不全落在西域,而是希望能够督察乌孙、康居等诸外国,闻其动静,保护交通,防范匈奴。
然天不佑汉祚,王莽篡权,复欺诈单于,和亲遂绝。北匈奴大举入侵,西域秩序土崩瓦解。焉耆等国在丝路北线,一向亲附匈奴,杀害西域都护。
自此,中原即与西域断绝,百年基业,夺取河西,移民屯田,不复存矣。
当今西域诸国,正由匈奴左日逐王所置僮仆都尉管辖,攫取资源。而迫于匈奴势强,南线亲汉小国不敢反抗。
眼下看来,若要放眼西域,必先从南线的莎车、疏勒等国入手。
西域路途遥远,远得如同天边。他务必要加入主力,与窦固、耿秉一众将军西出玉门。
若对匈战事顺利,他便主动请命,出使西域,为陛下平定南线,复通丝路交通,使西域永为大汉藩屏。
此番构想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成型、成熟。班超幻想了所有的结局,好的坏的,唯独没想过离开雒阳太久,离开陛下太久。
或许陛下在五十岁时,会建下旷世奇功,从而效法世宗,去泰山祭天封禅,也会朝东巡幸青州,到琅琊郡看看大海。
但班超知道,平定西北全境并非朝夕之功,若真一待五六年,便如同浪中浮萍,离根雒阳。而离开这里,也意味着离开刘庄。
雒阳帝都,统和天人;南北两宫,层构厥高,却困住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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