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我会在失眠时努力想象自己是一位天神。不用多久，我就会在梦里变成有着五六尺宽的翅膀的神仙。
我会出现在高塔上，向前或向下飞，没有什么失重感。那时候还没有夜子郎在身边，与我并肩的，只有我那件穿了很多年的绿衫儿。
那时候的我，拥有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自由，只能在梦里实现的自由。梦境里，天是深蓝的，白云是结成团的，所有的房子和街巷都是积木一样的世界，有时候我梦到有人陪着我飞，大部分时候，我一人独自翱翔。
我在外人眼里是十分孤僻的人，常有人问我，狐狸，你难道不觉得孤单？
我只是摇头，那个时候的我，只是摇头，然后说：
“这个世间土地与我，最深厚。”
这片土地，莽莽山川河流，它如同母亲一般包容着我，我永远都能做一个光着脚丫无谓奔跑的孩童，或有沙石、泥泞，哪怕是泥沼，我都心甘情愿踏上去，陷进去。
有人调侃我，天生是愿意吃苦的。
其实我不是，我很懒，脾气差，所有的耐心东拼西凑全给了女儿。
当我失去家园后，夜子郎，它就像人们常说的神明一样，救下了我们。狐族如今有三百余狐都在巽风泽定居，有已经修炼成人的，也有不愿意修炼成型的，还有些年轻人，他们都在地街里和狼族的卫队一起训练着，大家白日都合作着到哪处山头水尾讨生计。
从岐山出来，我们才知道有更适宜狐族生存的地方。
我用了许多年的时间才明白夜子郎怎么会被神山看上，他不像许多古疆人和巽风泽人那样排外，对待三族，从来都是十分公平的。
我以为，世界上唯一能包裹着我的只有这片土地了。
原来不是的，这片土地包裹着巽风泽，我们在这里耕作，感到踏实。有一次我在田埂上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夜子郎的头发上停了一只红蜻蜓。夏日，他身后是太阳炽烈后绚丽无比的余晖。
他的前世是什么呢？我的前世又是什么呢？无从得知。我只是很强烈地感知到，神山十分疼爱他，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他，怕他走歪，怕他被我耽误。其实，他爹娘就是天神下凡吧？夜子郎说他们只是回到天上了。
夜子郎跟在我身后，我不知道他的眼神里是什么，只顾着想那只红蜻蜓为什么会停在他头上了。后来仔细回想，夜子郎似乎是害怕我掉到水田里。
现在稻子都割完了，田地里都是一簇一簇的稻头，它们又发芽了。再休息两日，我们要去地里种土豆，花生，地瓜。
巽风泽不大，但也是需要屯公粮的。收成不好的时候，大家至少不会饿着。
我每日拿起手机其实已经很晚了，现代人作息不像从前一样戌时睡寅时起了，做晚市多一些，夜子郎容许我可以睡到辰时起床。不过，毕竟有只小狐狸，她不会让我安安静静地睡这么晚的。
夜子郎今日采了一天的药，几大箩筐的药，把二楼堆满了。我们两个一边收拾，一边看着溯儿玩闹，她很无聊，夜子郎给她拿了本子和铅笔，她写了会儿就爬到阳台往街上看，想出去玩儿。
现在子时三刻，她已经睡了。夜子郎在缝她的小兔子玩偶，兔子耳朵上有一个紫色的蝴蝶结久了坏了，偏偏孩子喜欢的不得了，夜子郎只能趁她睡着拆了，重新缝一缝。
“旧了，找块差不多的布料换上吧。”
我道，看着台灯眼睛有点发涩。
“能换我就换了，她就只想要这个。”
他有些烦躁，缝缝补补，怕溯儿看出来玩偶变了，缝好了还要把蝴蝶结揉乱了。
我用手机搜了一下同款玩偶，分正版盗版，正版的三百多，盗版的二十三。
咬咬牙想下单三百多的，可是看了看夜子郎手里的那只，只是旧了，也没有破得很厉害。我想来想去，还是买了，等快递到了托绣楼拿回来。放在柜子里，万一这个破了溯儿还有只新的。
“买什么了？叮的一声。”
夜子郎挪了下凳子，凑过来看了看我的手机。我给他看了看图上的玩偶，他十分惊讶，这个玩偶玉儿卖给她好几年了，竟然还有得卖。
“这个很多人都喜欢，所以还在通贩。”
我道，夜子郎又问道：
“多少？要不要我明早去找人换钱？”
“三百多，我明天勤快点理药。”
话落，夜子郎有些失落地说了声：
“傻子…你自己的钱，给咱们女儿买的东西，真是傻了，胡思乱想些什么？”
说完，夜子郎起身去收拾针线了我给溯儿盖了件水洗棉的被套，开着窗睡觉，刚好。
“傻子，你这样小心翼翼，是因为我平日管着你的私房钱么？”
夜子郎躺下了，看着楼板不知道在想什么，溯儿枕在我胳膊上，我不敢轻易动弹，只轻笑着回了句：
“有吃有穿，我的那点钱都给你买烧饼吃了，下回去东城带你去逛展览吧。”
话落，夜子郎侧过身看我，眼睛发亮。
“真的么？书展…还是画展？”
他有些激动，伸手搓了搓我的脑袋，把我的发髻搓散了。我索性把头发都顺到耳后，淡道：
“家居展，孩子吵闹，不好带去书展。狼王殿下的诞辰也快到了，不知道今年想要什么礼？”
“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缺。伺候小狐狸久了，我都忘了，自己原来也是被爹娘这么伺候过来的。还好，她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夜子郎笑道，轻轻地抚了抚溯儿的额发，看他眼里，满是慈爱。
“嗯，当然不是，你小时候家里的仆人都住满一间排房了。”
我道，不是想讽刺他，是觉得我与他，溯儿与他，我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可是偏偏他要选择一条难走的路来证明自己。
”巽风泽不能再有奴隶了，溯儿是第三代人，岐儿，其实有些时候，你不必太在意我的过去。”
说完，夜子郎将胳膊轻轻地搭在我肩上，帮我把散下来的发丝都捡到耳后。
我笑了笑，玩笑道：
“狼王殿下在这世间历尽千帆五百年有余，不知几个轮回走过，想必从前也有人如狐岐一般与殿下常日夜话。”
我看着他的容色，面色白净，明眸皓齿，休息了两日眼下的乌青已经消退，只是神色不大对，低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抬眼看我，很是急切地问道：
“岐儿，如果今世的你还记得前世的我，你会不会在今世费尽所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我？”
我愣了愣，心里忽然乱了套了。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可是，今世的你已经不是前世的你了，现代网络上，有种说法叫做代餐，我认为这样是十分不仁的，这世的你，只是你，再如何也不会是前世的你了…”
我高兴不起来，说完就在想夜子郎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来救我，还是从五岁那年开始他就无意识地在找我？
夜子郎疯了一样拥上来，还猛地搓了搓我的头发，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明白，只是不甘心。我族之人不会有第二个伴侣。”
夜子郎沉声说道，我十分震惊，之前去古疆的时候，我也看到过一些乱象，并不是夜子郎此刻说的这般贞忠。
“狼亲，走开！”
我刚想要问问夜子郎个明白呢，溯儿醒了，哼哼唧唧地踢人，踢我肚子。
“狼亲吵着你了是不是？不说了”
夜子郎想抱她，被她一手推开了。
“你看你，踢错人了，爹爹抱”
我道，将她抱了过来，脖子后都是汗。
“我去打水。”
夜子郎说道，很快就打了盆水来。我揉了揉纱巾，给她把汗都擦干了，擦了遍手脚让她凉快点。夜子郎笑说：
“你看你爹爹，你一醒来，他看也不看我。”
不知为何，听他说这话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哄好溯儿把她放到墙边睡了。
“我知道，孩子睡在窗边你睡不踏实，还是抱回来吧。”
夜子郎说道，又把溯儿抱回来了。怕她热着，我们两个就离得远远的。
“你方才说，你们狼族只能有一个伴侣？”
我问道，一边轻抚溯儿的后背，她入睡很快，已经舒展手掌了。
“是，终生。”
夜子郎答道，将手给了我，我知道，他想要一些安慰。我揉了揉他的耳朵，又问道：
“爱人死了，疯了怎么办呢？如果…遇见了更喜欢的人呢？”
语罢，夜子郎烦躁地眼睛转来转去，想了许久才回过头看我，像是很不服气。
“死了殉情，疯了就陪着一起疯了，更喜欢的…那真的是喜欢吗？我不明白，酒肆里也有许多被捉奸在床的时候，岐儿，或许我错了。”
我愣了愣，忙安慰他：
“我随口一问的，我知道凡事无绝对，你不必觉得羞愧。”
“我已经从畜生变成了人，又从人变成了野仙，世间许多名利已经无法吸引我了。”
他道，下意识地看了眼溯儿，我也看溯儿，试图猜测他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猜中了。
“他们都说没娘的孩子可怜，我说没关系，我什么都学，尽量让两个孩子有娘。”
“不是，说道哪儿去了？”
我问道，很是疑惑。
“就是这样，有了孩子，盼着一世一双人，好不容易把你留下来，你又说，你不懂什么是喜欢，我爹娘也没告诉我，这个事要怎么教…”
夜子郎说着，一双黑眼珠子里开始有泪在里面打圈儿了。
“哭包，你被我传染了？”
我把他的手抓起来轻咬了两下，表示警告，夜子郎忙擦了把眼睛，笑道：
“我想起来，我爹说，我娘这个人就是看着冷，有的人怎么捂都捂不热，叫我小心些。我那会儿就十岁出头，现在想想，有些生气。”
夜子郎平日待人甚是和善，也容易和人亲近，所以我就想是谁让他热脸贴冷屁股了，便道：
“谁惹你生气？我帮你打他，绣楼不会这样，棪子也不会这样，不会是元宝他爹吧？他爹就那样，还是心疼自己的孙女的，元宝说了，不要我们一直送东西，他家有养殖场，也不缺吃穿。”
我笑道，夜子郎却摇头，盯着我否认：
“都不是。”
我这才明白过来，猛地捏了下他的耳朵，问道：
“不会是我吧？你可真行，你还要我怎么样呢？我给你跪下，狼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夜子郎又摇头了，十分不满意，还把手抽回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不见心不烦，我去玉儿那住几天，让你平静平静。”
我道，夜子郎急了，从桌面上拿了包东西扔到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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