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沥青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在一个又一个相交的街口被红绿灯截停,或是通行,它们在岔路上,在直路上被潮水般的人群裹挟着分离,然后跟随着车流继续前行。
董州点上一只香烟,车上手机导航的靡靡之音在过去的时间里萦绕在她的耳边,情感电台里唠唠叨叨的女人又在哭诉着她的丈夫,哭诉着她幸不幸福的婚姻了。
林望川从来都不听这种电台,而林幕容听了一整天。
“呼——”董州朝正等着红绿灯的林幕容的脸上,吐了一个烟圈,呛得后者边咳嗽边流着眼泪,配合着情感电台里唠唠叨叨的女人哭哭唧唧的声音,就好像林幕容也经历了一桩不幸福的婚姻。
“咳!咳!前辈,你干什么?!”林幕容说,皱着眉头用手拍了拍董州的肩膀,力道很轻。
“换电台,听音乐。”董州说,头转向窗外渐黑的天空,残破如灰烬般的乌云,没有看向林幕容。
“古典乐?摇滚?电子乐?”
“你爱听什么听什么,别拿这种事情烦我。”
“哦,明白了。”林幕容说,抬手扭动着电台,是古典乐,前方街口的绿灯亮了。
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热爱古典乐的林望川曾经在这辆警车里反复播放着这张专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跟着里面的女高音哼着断断续续的曲子。
她还想让董州一起欣赏提议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下午,一起去市中心的剧院看看《麦克白》《哈姆雷特》《仲夏夜之梦》,董州拒绝了,那时她在忙于侦破一桩人口拐卖案件。
往后的时光里林幕容不止一次提过想跟她去看歌剧,可是案件总是源源不断,走私,人口拐卖,器官贩卖,贩毒,一桩又一桩,一件又一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就这么拖着,直到再也不会有人想和董州去看歌剧了。
“我车上放着的烟灰缸呢,菜鸟。”董州说,打开了车窗,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不抽烟,把它洗过一遍之后,都放在后备箱了。”林幕容说,董州把烟头扔出了窗外。
“学着抽烟吧,菜鸟。”董州说,林幕容没有搭理她。
于是她又点了根烟,历经几条岔路,历经几个街口,烟燃尽了。然后是下一根烟,一根烟的时间,两根烟的时间,坐在车上的两个人没有再说过话,只有导航冰冷的机械音在第三根烟的时间走向尽头时响起了。
“目的地已到达,感谢您使用本导航。”
黑暗而望不见月亮的天空下,是一块外壳缠绕着七八根纵横交错的电线,闪烁着或蓝,或绿,或紫的光芒的霓虹灯招牌:长河夜总会。
听不清歌词,没有任何旋律,每一次鼓点就像是暴雨中的雷鸣般响亮,歌词又像是染了疯病的狂人在拿着一个搭载在电子音响上的麦克风尽情咆哮般的音乐,从那块招牌后的漆黑建筑中喷发出来。
音乐笼罩在那块招牌下穿的花花绿绿,露出自己的大腿,腰肢,唇上戴着唇钉,耳上戴着耳环,脖子上又套着项圈,舌头上还会钉上唇钉的男男女女们的耳边,他们欢笑着,一个个勾肩搭背,四仰八叉地经过长河夜总会的招牌,从那栋漆黑的建筑物中进进出出。
“呃前辈,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林幕容说,眼神从长河夜总会慢慢移到董州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董州把手上的烟头扔出车窗。
“找人,你不想干可以直接开车走人。”董州说,拉开车门走下警车,没有回头地朝夜总会走去。
“前辈!等等我!”林幕容说,车钥匙也不拔,便拉开车门跳一下警车在董州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前,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拉住了她的手。
“先说好了,菜鸟。”董州说,在周遭熙熙往往的人群中没有甩开林幕容的时候,也依旧没有回头,林幕容看不见她的神情。“进去以后,把你在学校里面学的东西都当成狗屁,按照我的规矩来。”
“嗯,可是……”
“别问为什么。”
林幕容垂下了头,董州不再说话,二人只顾手拉着手,埋头朝长河夜总会的门口走去,身边那些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们愈来愈多,DJ音乐的声音也在愈发嘈杂,跨过夜总会的大门,董州那虎口生长着粗糙老茧的手掌捏得林幕容的手腕发麻。
夜总会悬挂着巨大迪斯科灯球的天花板下是一片塞满了疯狂摇动着头颅,四肢在DJ音乐下纵情接吻的男男女女的舞池,舞池的周围环绕着更多摊在酒桌上,沙发里,朝舞池里攒动的人头撒下一瓶深黄的酒水后,放声欢呼,然后躺回沙发和自己同性的,异性的恋人们,接吻的男人们,还有女人们。
跟林慕容曾经被卖到过的那个窑子很像,但那时的音乐远没有如今这么嘈杂,那时的男男女女们也没有如今这么疯狂,跟这里相比,童年时期的那个窑子只不过是开在永江边上,一间转动着迪斯科灯球的棚屋。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转移到董州的侧脸上,依旧和白天在警车上,在葬礼上那样,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林幕容只感觉到了一种冷漠,一种对他人可耻的堕落,习以为常,无动于衷的冷漠。
“听着,菜鸟。”董州说,穿过那片舞池周遭的沙发于酒桌,将林幕容扶到了一张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声音很小,似乎只有林幕容能听到。“等会儿你就坐在这儿,酒保问你要点些什么……”
“我知道该怎么做,前辈。”林幕容说,垂下眉头,长叹了一口气,董州听完便松开了她的手。“夜总会是供达官贵人们消遣的地方,一般在这里管事的人都是这座城市里的万事通,对一个能用枪支杀死警察的杀手,他绝对知道些什么,不是吗?”
“我就站在你身后。”董州说,从怀中拿出打火机和烟,渐渐隐入身后舞蹈的人群中,林幕容不见她了。
林幕容深吸一口气,转身摘下眼镜,挂在制服的胸口,冲在吧台上擦着酒杯的调酒师招了招手。
“帅哥~来一杯干马提尼。”林幕容说,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周围的男人们不约而同的用目光扫视着她。
“好嘞。”酒保应道,不多时,一杯浅黄色的液体被放在林慕容胸前,一个头满口黄牙,手臂纹着纹身,脸上挂着笑容的男人坐到她旁边。
“妹妹,你是警察吗?穿这身衣服坐在这里实在罕见。”男人说,眼神扫视过林幕容的脸颊,妆化的很淡,皮肤洁白,一双泛着水光的黑眸透过长长的睫毛凝望着他,红润的唇瓣轻轻上挑,脸颊两边圆润的酒窝微微发红。
“当然不是啦,今天有点“特殊工作”要穿着这身衣服。”林幕容说,一根食指用指甲尖儿划过男人的胸膛,后者咽下了口水,紧握着双拳。“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警察呢?你说是吧,哥哥?”
“妹子,你这是在玩火呀。”男人说,深深叹了口气,黑色的瞳孔本能般放大,一直握紧着拳头的手在林幕容的视界外,慢慢的放到林幕容点的那杯干马提尼边上。“等哥哥点杯酒,我来敬你一杯。”
“啪——”墨蓝色的袖口下,是一只虎口有老茧的手掌握住了男人的手腕,神色冰冷的董州从黑暗中忽然杀出,唇上叼着正在燃烧的香烟,一层厚重的阴影盖住了男人惊慌失措的面庞。
“呃——啊啊啊啊——”董州的手掌向外一拧,男人便发出阵阵惨叫,他的身子趴倒在吧台上,膝盖也跪到在地,原本握成拳头的手掌猛的张开,一颗浅黄色的药片从他的掌心落到桌子上。
“呼——畜牲,穿警服的你也敢这么干?”董州低下头,一只手夹走唇边的香烟,将嘴中的烟雾喷到满头大汗的男人脸上,另一只手依旧在吧台上将男人早已僵硬的手腕向外掰动,手上夹着的香烟也在渐渐逼近男人的眼球。“一次机会,谁卖给你的?”
“哈—哈—”董州松开男人的手腕,他大口喘着出气,手已经动不了了,抬眼便看见一根正在燃烧的香烟抵在他的眼球前,慢慢掉落着烟灰,不断抖动着。“女侠饶命!我说!我说就是这家夜总会的李哥散的货,200块钱一包!”
“啪——”董州一只手将香烟摁在男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扼住了男人的嘴巴,将他的头颅砰得一声砸在吧台上,盯着男人那张因痛苦而不断扭曲着五官的脸庞。
“滚。”董州说,旋即松开男人将香烟扔在地上,没有瞧上一眼这个男人跌跌撞撞地从柜台上起身跑出夜总会的身影。
周围的人们则陷入了一种停滞的寂静中,在DJ音乐中拿着酒杯却没有咽下其中或红,或绿的液体,拥抱地恋人们没有接吻,没有对彼此说着暧昧的情话,只是看着董州,看着董州从怀中掏出一盒香烟,香烟盒上搭着火机,她拿出一支香烟放在唇上,点火,包裹着烟草的白色外皮加火焰的燃动中灰飞烟灭。
“呼——”董州将身子靠在吧台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满头大汗,脸上挂着僵硬笑容的酒保,浑浊的烟气从她的唇瓣间吐出,萦绕在酒保眼前。“李哥,你也听见了吧?”
“嘿,董姐……”
“三分钟,呼——”董州说,将浑浊的烟气吐在酒保的脸上。“叫老妈出来。”
“嘿,董姐,您有所不知。”酒保说,将身子凑近着吸着香烟的董州。“老妈她啊,最近出差了再谈一个大生意,大项目!几千万,这项目落地对谁都有好处……”
“啪——”董州扇了酒保一巴掌,他的左脸顿时变得红肿起来,可他只是揉了揉脸,深叹了一口气。
“你父亲也很重视这个项目!”他继续说。“你就算不尊重,我不尊重老妈。也应该尊重——”
“啪——”董州又扇了他一巴掌,打断了九宝的话,让他另一边的脸也红肿起来,同时,她唇上的烟也燃尽了。
“呸——”董州将烟头吐在酒保脸上,后者低下头不再说话,双手肉眼可见地抖动起来握成一双拳头。
“你欺人太甚了,董州……”他说,没有看向董州。
“你只剩下半分钟了。”董州说,她的手忽然抓住酒保的头发,将他的脸咚得一声砸在吧台上,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砰——”匕首插在吧台上,离酒保的气管近在咫尺,泪水从他的眼角中涌出,董州一手摁住他的头,另一只手拔出匕首,用冰凉的刀背,划过酒保的脸,缓慢而又轻盈,从额头到下巴,董州的手腕一转,匕首的刀尖便压在酒保的喉结上。“十秒钟。”
“前辈!过分了……”林幕容说,把手搭上了董州的肩膀。
“滚。”董州说,肩膀一抖,便将肩膀上的手掌甩开,没有回头看过林幕容一眼。
“看起来你变了,董小姐。”女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林幕容回头望去,是一个身着鲜红旗袍,浓妆艳抹,看起来不过30的女人。
“屁话真多。”董州说,背对着女人,将匕首收回腰间被皮带绑着的皮革刀鞘,松开了鼻青脸肿了酒保。
“我们谈谈吧,董小姐。”
***********
昏暗的房间里,董州吸着香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长长的真皮沙发上的最右端,眼神从进到这间房间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被称为“老妈”的女人,林慕容则坐在这张真皮沙发的最左端,坐姿端正,眼睛时而张望着老妈和她身后又高又壮的黑衣保镖,时而皱着眉头凝视坐在沙发右端的董州。
“二位来,有什么事吗?”老妈说,亲自拿起手边茶几上的铁壶,沏了一杯小茶放在董州身前。
“找人,呼——”董州说,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水倒在地上,顺手摔碎了茶杯,老妈身后的保镖立刻将手放在腰间,林幕容也靠了过来,而老妈只是冲自己的保镖挥了挥手,她和董州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对方。“一个身中枪伤的男人。”
“你凭什么认为我能找到,而且一定能答应你呢?”
“呵呵——”董州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大包各种颜色的药片,看起来像是先前的小混混企图放进林幕容酒水里的那种,还有一大把的照片,将这些东西啪的一声甩在桌子上。“这些药都是从你的场子里面散出去的,照片是你和五医院院长,某海关搜查大队队长,还有市长秘书的甜蜜时光,还需要更多的理由吗?宋希芸。”
“我找不到,董小姐。”老妈说,双臂紧抱在胸前。“林小姐的事情我很抱歉,节哀顺变。”
“哼,软的不吃啊,宋希芸。”董州笑的更欢了,将手伸进口袋,另一只手遮住了脸,眼神缓缓移到老妈身后的两个保镖上。
“砰——砰——”董州从口袋里掏出左轮,对准老妈身后的保镖,一人一枪。
“啊!啊啊啊啊啊!”
“董州!前辈!”林幕蓉和宋希芸异口同声地喊道,在两个保镖响彻房间的嚎叫中,看着已经将左轮放在腿边,满脸笑意的董州。
“你疯了吗?你有种用那个枪来打我,别打他们,看你怎么跟你爹交代!”宋希芸指着董州的鼻子骂道。
“哈哈哈哈哈哈……”董州笑了,那笑声响亮,掺杂着保镖们的哀嚎,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庞,身体不断颤抖着,当笑声渐渐变得低沉时,她手掌脱离了自己的面庞,不再笑了。
“我疯了?”董州说,起身走到宋希芸身边,脸上冷淡的表情仿佛她从未笑过。“林望川还活着的时候,我就掌握了这些证据,只是因为林望川说,你给了法律保护不到的女孩们一个能庇护她们的地方,你开的其他产业供养了很多栖霞区在街头长大的孩子们,你比其他的混蛋更讲一些道理。
所以我放过你了,可你是怎么做的?全城的地下诊所都是你开的,这是你和这个城市的高官权贵交易后的结果,你的办公室柜子就放着地下诊所治疗过的每一个人的名单,找一条被警枪打穿身体的野狗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你却袖手旁观,你却在包庇杀死的林望川凶手。”
“你不懂要面对的是什么,董州。”宋希芸说,低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在面对我。”董州掰开左轮手枪的枪膛,两枚金黄的弹壳摔落在地,一颗子弹,两颗子弹从她的手中摁入枪膛。“五分钟,你的手下已经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了,现在送他们去医院还有救,不然你就要节哀顺变了。”
“克里莱斯,法国人,女的,在芬达游乐场有一个四人团队,鬼屋。”
“算你识相。”董州说,起身便走出房间,林幕容紧随其后。
“前辈!”林幕容说,在一条闪烁着鲜红灯光的走廊上拉住了董州的手。
“怎么,你不想干了?”董州说,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她没有甩开林幕容的手。
“听我说!”林幕容喊道,董州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说话。“你太过分了!就像一头……失去人性的恶狼!”
“过分?”董州说,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林幕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庞蒙上了一层猩红的阴影。“让这些畜生对你,对林望川又干了什么呢?”
“可我们是警察,我们是执法者!我们的一切权利来自于法治本身,来自于道德,这两样东西同时在时时刻刻监督着我们,一旦我们违背它便会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的做法会毁了你自己的,董州,我们不是罪犯……””
“我们是狼,他们也是狼。”董州甩开林慕容的手,回过头走在猩红而狭长的走廊上。“狼凑在一起就有了狼群,无数的狼群从乡下里为了遍地的黄金而来,就有了城市。在狼群里没有一条规则的建立是不需要流血的,我只是从那些违反规则的狼身上割下了一块肉而已。”
“林望川也是狼吗……”林幕容说,缓缓跟上董州的步伐。
“你今天早上刚刚参加过她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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