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无罪，殿下难道就不会不甘心吗？朝堂上各方犬牙相制，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何妨做点绸缪？”谢平禋袺住绯红官袖，缓缓落下收官子，但也不狠劝，低下声音故作神秘道，“不知殿下可否听说过几年前的金陵坊间流言？”
“什么流言？”沈时樟倾身前席。
“据说怀王并非今上与先凤侍的子嗣，而是当年皇帝还是秦昌公主时，醉酒后与御前侍卫私通所生，为掩人耳目挂到了先凤侍名下，是以其名讳在‘时’字辈上添了个草头，也不会被今上立作太子。”谢平禋简要概括。
“这恐怕是无稽之谈吧，藏之不及怎么可能明晃晃地标在名字里。且圣上出了名的不近男色，应该不会有侍卫欲图勾引。纵使真的酒后乱性，大抵也是为当时夺嫡的其他皇子陷害。那这样既然为人陷害，又安能不东窗事发？整件事都透着古怪矛盾，流言怎么传起来的？”沈时樟说着，还带了点不屑的意味。
“宫闱秘辛，再荒诞可笑，百姓都乐于用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上张榜布告，严令禁止，官兵查访各大酒肆茶舍，更有无数暗探闻风而奏，一时人心惶惶，才算面上强压了下去。”那时的谢平禋入仕近三兹，正在京兆府中当正七品司仓参军。值她在制约胥吏上做出了些成绩，皇帝看她是稀少的为官女子，十分妥帖，挑选为定成公主府长史。
“这般大张旗鼓制止岂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谣言？”沈时樟惊诧，清者自清，蜚言不攻自破，这样不是会愈演愈烈吗？
“谣诼之事一向难办，倘若放任不管，‘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啻于今上清誉有损，皇帝和怀王只会更加母子离心。”谢平禋摇了摇头，以示无奈。
“虽说御前侍卫身份特殊，今上难道还需要在乎所谓清誉吗？你说不立怀王为太子，说他们母子离心……”沈时樟沉吟半晌，猜道，“那这谮毁恐非空穴来风，而是针对怀王的恶意中伤，甚至可能有几分真实在里面。圣上此举，在介意的人眼里，就是心虚。”
针对怀王的出身，单纯与沈莳桢本人有仇用不着这样。是图谋皇位吗？吴王包藏祸心不假，但怀王倒了也轮不到他。是沈时桓吗？
“微臣不知，无从猜测，但也觉得是人为。暗箭难防，这个是怀王，下次不知道指向谁，殿下千万小心。”
“三殿下马上要封王出宫了，请谢卿适时安插人手过去。”
“臣正有此意。”
“有劳谢卿做我的另一双眼睛了，这样我安心多了。”沈时樟为谢平禋斟了一盏茶，亲手奉上。
皇三子沈时桓年满十五，赐郡王衔，封号“越”。皇帝教子素来一视同仁得严苛，沈时桓的父亲玄侍不曾被盛宠，也不曾被冷落，朝臣们估摸不准皇帝对这个幺子的态度。
焚膏继晷，克尽阙职，定成公主沈时樟交了份让皇帝满意的差事，虽然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尚可”，但各个方面都难能可贵地没被教训一句，还得了不少赏赐，相安无事地过了个年。
年终祭礼毫无犹疑仍是皇帝初献，怀王沈莳桢亚献，太常寺卿终献，此番倒真是春光作序，万物和鸣，莺初解语，好事正酿。
开印日后，皇帝下旨，授定成长公主沈时樟御史台治书侍御史之职，辅掌邦国刑宪、典章，以肃正朝列，纠正百官之罪恶，入閤承诏，知推弹公廨，越王沈时桓监临工部复修龙首渠引洛灌溉工程，除定成长公主府长史谢平禋为刑部比部员外郎。
怎么把自己发配到这里了，沈时樟揉着眉心苦笑，受乌烟瘴气的御史台影响，这个治书侍御史参审重大案件一向没什么话语权，不过那些人对自己应该多多少少会征求一下意见。
表面风光无限地弹劾百官，和所有人结怨，当个铁面御史，宣扬法不阿贵，还得管理文书档案，莫非皇帝对谢平禋入朝意见不小，籍此打压警示自己？
春闱在即，沈时樟恃才本想自请入礼部，择地而蹈还是作罢。新上任的长史是谢平禋仔细挑选，亲自调教出来的，很是机灵，迎来送往从无纰漏，但爰在弱龄，许多事情只知华言风语，乱相诳误。此刻，沈时樟莫名有点怀念和谢平禋一同散谈的时候。
皇帝从未允准任何皇子干预春试，礼部主持下直道而行。承宣朝设下北溟官家试馆，商贾引资兼御林军左右金吾卫看管，赴考举子可选择在此免费食宿。试馆与江南贡院往返皆假公车，会试后落榜者去离，贡士仍在试馆备考，以待殿试。昌佑朝再节衣缩食也没砍掉这项工程。这般，慷慨物质补助与成熟制度设计为潜在人才铺平道路，储备未来栋梁。
今时却是未有连中三元的奇才，金銮殿传胪唱名，状元手捧钦点皇圣诏，足跨金鞍朱鬃马，前呼后拥，旌鼓开路，张贴金榜。京城长街上的生气远胜于往日，熙熙攘攘，人群全都涌向道路两旁。欢欣鼓舞的有，捶胸顿足的有，洋洋得意的有，哀嚎落寞的有，笑声、哭声、赞美声、唾骂声汇聚一处。
几丈开外，沈时樟长亭静默，被吵得竟有些恍惚，以为状元游街是慕强厌弱，是荒唐闹剧，是士农工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浅薄狭隘自缚，是世人对自己和同类的一场声势浩大的三驱围猎。
无可非议的是，这里有激动人心的甚至病态的对教育、文化的崇高感与求知的信心，这里有相对的公平和绝对的人才。
赢的人鲜衣怒马登上舞台，此前所有的人生失意都不作数，之后便是万人景仰，闻者赞叹，输的人如何离场无人在意，闻鸡起舞，为此战发奋忧愁多少年，最终只能默然离去，叹自己无能为力，骂考官有眼无珠，不知前路如何，抑或已消磨积年光景，从此断了执念，只问归期。三年一次，一次是多少人的人生。看客总是不缺的，大家都喜欢吹捧英雄，而这儿，就是诞生英雄的好地方。
琼林宴、会武宴依制而举，酒酣耳热，浮白载笔，峨峨洋洋，佳作名篇蜚声四海，只把金陵作洛阳，一时纸贵。
值此头没杯案，涂歌邑诵之际，北周使团递送国书：北周欲贻良马三千、羊一千、驼牛各五百，兵退三舍。北周皇十一子令王慕容彦轩求取大齐皇次子定成长公主沈时樟，八字相合，五行相生，宜二国为盟，永世结秦晋之好，互不攻伐，通商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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