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昭熄灭手机屏幕，将周承于的信息设置成免打扰，再把手机调为静音，她工作的时候不容任何打扰。
紧接着，方昭跟着女人出了电梯，拐到旁边的铁架子上，顺手拿了几张妇科科普宣传单，若无其事地靠在墙上，瞄着女人的动向。
女人没做停留，步伐明显有些迟缓，走进诊室，此时广播正在播报：“请37号苗婷婷到第一诊室就诊。”
房门半掩，方昭边活动身体，边调整观测点位，自然地挪到了诊室门口。
方昭看见女人从包里掏出一张报告单，从颜色样式上看，大概是B超。
医生看了单子后，眉头紧锁，开始朝电脑上打病例，开各种的检查单子。
怀孕了还是身体出问题了？和洪川有关系吗？
方昭迫切地想理清楚其中的关联，一走神就和主治医生旁边的实习生对上眼，年轻的实习生眼神迷茫，走了出来。
实习生关好门，双手揣在兜里，站到一旁，好奇地问：“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摸着小腹的方昭停住手中动作，朝她看过去，咧着嘴，笑得腼腆：“就是看看。”
她热心肠地将手里的温水递给实习生，接着说：“看看都要做哪些检查。”
实习生接住温热的纸杯，注意到方昭失落的神色，尤其是那双无辜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关心，她急问：“怎么了？你什么问题？”
“也没什么，就是结婚两年一直没孩子，去了好几家医院医生都说没问题，我想着让我老公也来检查一下。”方昭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一副即使满嘴假话也能让人怀疑不起来的可怜相。
方昭把假的说的跟真的似的，泪珠子在眼眶直打转，惹人心疼：“一直怀不上孩子，婆家的人对我百般刁难，他为了面子一直说是我的问题……”
“臭男人，死要面子让老婆受罪，你没问题，还怀不上，那不就是男人的问题！”实习生气愤极了：“你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男的生不出孩子的多的是，你看刚才进去那个女人，找了个四五十岁的男的，年纪太大还想要孩子，本来要试管的，结果没想到怀上了。”
方昭眼睛瞪大，随即收敛，自嘲地喃喃道：“真羡慕呢，大家都能怀，就我不能怀。”
实习生正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忽然猛然发觉自己一气之下，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一股脑倒出来了，她连忙转移话题，安慰方昭：“大不了换一个，你这么漂亮，又没孩子，难道找不到更好的？”
方昭苦涩艰难地点头，实习生以为她是舍不得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开解她，收到带教老师的信息，拍拍方昭的肩膀，不得不快步走回诊室。
-
方昭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心情相当愉悦，哼着欢快的调子，转到周承于身边。
她的喜悦都快溢出来了，周承于老远就看见方昭挂着笑脸走过来，他想不察觉都难，周承于瞟她一眼：“哟，大忙人回来了？”
方昭将周承于明显的阴阳怪气视而不见，不以为然：“说了不会走，你自己不信。”
周承于坐直的身体往椅背靠，用同样的语气，意有所指道：“主要是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让我不得不警惕。”
“……”
方昭扯着嘴角笑了下，没答话，静静地站在周承于身边，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叫号顺序。
周承于憋不住先出声，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方昭随口回答：“上厕所。”
“不信。”
“爱信不信。”
冷场。
周承于肺都要气炸了。
方昭这什么态度啊？
他是不是太好说话了？
周承于觉得自己就是犯贱，一般情况，他都得立马怼回去，但面对方昭他完全说不了重话。
他不说话了，开始生自己的气。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方昭听见喊号，叫周承于：“到你了。”
周承于生着闷气也挺烦，声音不冷不淡的：“我知道。”
方昭古怪地皱了皱眉，刚才没到他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催，现在到他了又不进去，发什么神经：“那你进去啊。”
“我一个人进去吗？”周承于忍不住质问她：“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方昭不理解：“还要我陪你进去？”
周承于站起来看向她，再正常不过地说：“当然，一个人去看病那多可怜啊。”
可怜？
原来一个人去看病很可怜吗？
方昭神思游离，表情讷讷的：“还好吧。”
方昭后知后觉，当初的她，真的很可怜。
她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几乎不生病，从她有记忆起，就没有打针输液的记忆，她对诊所或医院里所有冰冷的仪器都很陌生。
在她家，感冒发烧这种小病多喝热水就能抗过去，特别严重或者长时间不见好，方昭她奶奶才会去赤脚医生那里，开几服药给方昭吃。
记忆中唯一一次去医院看病，是高三的时候，她的左眼上眼睑长了个麦粒肿，起初方昭不把它当回事，后来麦粒肿越长越大，快有小拇指指甲盖大，眼皮抬起，她就成了欧式大双。
到了那种地步，她才找班主任请假去了医院。
方昭永远记得那天，燥热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烘烤大地，上完物理和数学课，同学们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方昭拿着假条，出校门，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算好时间，赶在医生下班前到了医院。
那会儿医院人很少，整个医院安静而空旷，她第一次去医院，极不熟练地挂好号，跟着指示牌去了眼科诊室，她在木板凳前坐下。
斜阳洒进凉气袭人的诊室，正在刷视频的医生放下手机，看了看她的眼睛，开了单子，先去缴费，再来做个小手术。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手术，但还是有两个医生来操作，一个麻醉师一个主刀医生。
方昭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一层蓝色消毒罩盖在她的脸上，只露出一只左眼。
麻醉师先给她的眼睛涂了几层碘伏消毒，再用极细的长针头挑起她薄薄的一层眼皮，将一小瓶麻药注射进去。
针头刺进眼皮很痛，还算可以忍受，但方昭无法控制泪珠滑落。
主刀医生拿着锋利的手术刀，方昭清晰地感知到尖刀割破她的眼皮，在她的血肉里滑动。
那颗麦粒肿真的很大，瞬间就脓水四溅，主刀医生笑着说好久没见到这么大的麦粒肿了，让实习生赶紧来看。
刀口很小，隐藏在她的双眼皮褶皱处，医生帮她上好药，给左眼包上厚厚的一层纱布，将眼药水和药膏装好递给方昭。
诊室外有一排座椅，方昭背对夕阳坐下，垂着脑袋给她妈打电话。
“妈，我在医院。”
代华英在电话那头，当即大喊：“你去医院做什么！”
方昭很平静：“来割麦粒肿，太大了，还痛。”
代华英声音更加暴躁：“跟你说了，它长大了自己就爆了，你非要浪费钱去割，我看你是有病，真该去医院治治。”
对于来自代华英的辱骂，她早已习以为常，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她打电话只是为了要钱，如果能要到钱，挨骂也不算什么。
“妈，我没钱吃饭了，我听你的，买了五十块钱的药涂，但是没用，越长越大，我没办法才来医院，花了三百多。”
代华英笑出声：“活该，方昭你上了高中，一个学期能见你几次？让你回来带带你弟弟，就说没时间，别人家的高中生怎么没你忙呢？我看你就是不想回来，既然不想回来，那你也别打电话来要钱。”
方昭从小游离在家的边缘，在不断的期望与失望后，炼就了一颗钢铁般强硬的心，此刻声音哽咽：“妈，我错了，我下周回来，你把钱给我吧。”
她的喉咙似乎被黏住，眼泪断线似的滚下。
“你回来再说。”说完，代华英就决绝地挂了电话。
方昭握着手机，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手掌和手机的缝隙，手机滑腻起来，她把身上带的纸全部哭完，站起来准备离开，医生叫住了她：“哭什么，血都把纱布浸出来了。”
虽然伤口很小，但也是一个刀口，也会出血。
因为打了麻药，方昭感觉不到。
诊室没有镜子，方昭当时特别想照镜子，她再次处理好伤口就第一时间冲到洗手间，她要永远记住她最可怜的模样,像条摇着尾巴乞怜的狗。
方昭只说：“因为太痛了。”
医生边给她重新包扎，边说：“今天上午也来了个**岁的小妹妹，一大家人陪着来的，她的那个麦粒肿还是长在眼皮里面，比你严重多了，人家一点都没哭，你这么大个姐姐，怎么连个小妹妹都不如呢？”
方昭更想哭了，她用力地攥住双拳，指甲嵌进肉里，双手手掌包扎了两天。
-
“你说什么？”周承于问。
方昭声音太轻，蚊子似的，光听见嗡嗡声，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方昭并没有说清楚的打算，沉着脸先进了诊室：“没什么，进去吧。”
突然被抛下，周承于很无助，他立马追上去：“你下次说话声音能不能大点，我听不见。”
“你耳朵有什么问题？”这句话方昭的语气不好，转过来冷冷地盯着他。
此刻的她和大多数时候一样，但周承于又觉得她很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的眼底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忧伤。
周承于愣了几秒，然后笑开：“我是龙的传人，耳朵能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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