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长乐巷深处栽着棵杏树，正逢花期，花开得很盛。
树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拿着扫帚，认认真真扫杏花。
整条巷子的人都知道，这棵杏树是巷子尽头那家经营多年的珠宝店的某任老板种的，而扫杏花的是珠宝店新来的伙计。
长乐巷很少有新人。知道珠宝店新来了个伙计后，整条巷子的人都来看热闹。
与其说是伙计，巷子里的其他人更愿意称其为保镖。
没办法，谁叫新来的伙计长得人高马大，明明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却穿着极度清凉的白色背心，露出的手臂处的肌肉块垒分明，轻薄布料下的胸部隐隐隆起，再加上身上留着来自异国的血，使得他有着与长乐巷的人们截然不同的过分浓郁的眉眼——他即便不说话光站着也很有压迫感。
厚重的阴影压下来，隔壁卖药材的老板仰头瞅了一米九的伙计半天，最后结结巴巴地下了结论：“还是个外国雇佣兵。”
说这话的时候杏树外围了一圈人。
在场的人中，除了伙计本人还板着张脸，剩下所有人都笑了，笑的是卖药材的老板心里明明怕新来的伙计怕的要死，还是管不住这张嘴。
就连一贯以冷面示人的珠宝店老板眉梢也流露出几分笑意。
黑发蓝眸的伙计不知道他们为何发笑，瞅着老板脸上难得的笑意，忍不住烦躁地开口道：“我不是雇佣兵，我是老板以后的对象。”
伙计发音含糊，让人不容易一下子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但离伙计最近的老板听懂了。
珠宝店老板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全然消散，一双丹凤眼眯起来，直直地看向他。
“姜岚。”
简短的话语里是未道出的威胁。
伙计也就是姜岚，听出了老板的言外之意，迅速调整好站姿，耷拉着脑袋，试图装出一副反省的样子。
但过往的教训实在太多，老板没吃他这一套，只是语气冷冷地给他发布了上班以来的第一个任务，扫一个春天的杏花。
春日正是雨水多的时节。天色一不对劲，就是雨与杏花齐齐落下。
杏树外铺了一圈黛蓝色的石板。昨夜刚落过雨，石板上铺了层浅浅的杏花。
现在日头还早，杏花零散地点在石板上，看上去还有点美感。等太阳一晒，来往的人一多，又或是被风一吹，落入泥土里翻滚几下，这点浅白淡粉就会变成灰黑色，不太雅观。
老板有严重洁癖，对此自然是无法忍耐。
过去没姜岚的时候，老板花钱雇巷子里的人扫杏花，现在店里有了姜岚，自然这任务就派到了姜岚头上。
姜岚对这个任务很满意。
他是被老板从国外带回来的，来中国已经有三年了，但在这店里干活却是这一个月里刚发生的事。
在那些老板来珠宝店看店，自己却因为不会讲普通话，只能在家里看门的时间里，姜岚不知道用他丰富的想象力想象了多少老板和别人交流的画面。
他嫉妒那些能和老板说话的人。
他从来不把那些人当作自己的假想情敌，他只是想要把老板的时间全都霸占了。
所以他很满意这个任务。
珠宝店不需要别人。他甚至希望这家珠宝店连客人都没有。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成真的。
今天是他扫杏花的第二十天。
老板和姜岚说，他要在早上十点前把地扫干净了。
姜岚就每天早上七点爬起来，九点拿起扫帚，勤勤恳恳扫杏花，扫的差不多了，才抬头。
不远处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扮相实在古怪，全身被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编成的蓑衣笼着，头顶带着竹篾制成的斗笠，那斗笠上又垂着厚厚一层黑纱，让人瞧不清他的容貌。
是要去隔壁的药材店吗？
姜岚猜测道。
却不曾想那人直直地朝自己走来。
竟来是要去来珠宝店的客人。
姜岚将拎着的扫把横在胸前，毫不客气地把这位看上去分外可疑的客人拦下：“你要买珠宝？现在还没有到营业时间。”
带着斗笠的客人停下，却是答非所问：“我找风泽。”
厚厚的斗笠下传来厚重的男声，听着有些粗，还有些迟疑。
客人口中的风泽指的就是老板。
听完这话，姜岚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找老板？”
冲老板来的？
“对，找老板。”
客人以为姜岚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啧。
姜岚意识到自己今天和老板的二人世界将要泡汤，迟缓地将横在身前的扫把放下，语气不豫：“老板还没来，我是这的员工，你可以先进店里等一下。”
还没到九点，长乐巷寂然无声。没有其他人的巷子里，姜岚沉着张脸，准备将人带进了店内。
进店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和跟在身后的人说：“可以把斗笠和蓑衣脱掉吗？”
全身被笼罩的客人沉默了一下，然后问：“可以不脱吗？”
两个人一来二去，还怪有礼貌的。
姜岚语气很肯定地拒绝了客人的请求：“不可以。”
客人又说：“我脸上有疤，见不得人，不想摘。”
姜岚又拒绝：“可老板有洁癖，你这斗笠和蓑衣太脏，我不想他不高兴。如果你不脱的话，就不能进店。”
姜岚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郑重，就好像老板高不高兴对他而言是顶大的事情。
客人呆滞了。
他没想到阻碍自己穿着蓑衣进店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客人低下头，黑纱底下的脸上充斥着焦躁。
半晌，他迟疑地脱下了自己的斗笠，随即解开了蓑衣。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白净，写满了稚嫩。
并且脸上没有疤。
姜岚重重看了客人一眼，看得客人心里发慌，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又转身了。
他带着客人进了珠宝店。
巷子深处的珠宝店牌匾很小，被门口的杏树一遮，几乎让人看不见。而走入珠宝店，就能够发现内里的空间显然是经过精心安排的。靠近门口用来摆放珠宝的柜台三两，只填满了这个房间的二分之一，剩下的空间被一道山水屏风隔开。
按照老板不久前教的规矩，姜岚把人带到屏风后。
屏风后的装修风格和屏风前的装修风格完全不同。
倘若说前头的装修还有点卖珠宝的样子，这屏风后的装修就全然看不出这里是珠宝店。
除却沙发、茶几等寻常店里也会有的软装，屏风后的珠宝店还有烤箱、冰柜这些富有生活气息的家电。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摆在沙发对面的那堆满了瓶瓶罐罐的木制吧台，和看上去就透着年代感的一组朱红方角柜。
大块大块的红木、大理石，柔软的布艺沙发、毛毯，随处可见的刚抽出新芽的绿植盆栽。屏风后的珠宝店，装潢在给人昏昏欲睡的闲适感的同时，又透露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客人跟在姜岚身后，绕过屏风，坐到沙发上。他的坐姿端正到显得有些局促，屁股都只含蓄地占了二分之一的沙发。
不像个来消费的客人。
“你有什么想喝的吗？”
姜岚随手抄起个茶杯，遵循先前老板教他的规矩问客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人没有低头，更没有弯腰，而是直直站在那，耷拉着眼皮俯视着这位可疑的客人。
姜岚有双蓝眼睛，色彩很温柔，本来应该是捧温柔的湖泊，如今却如同深海，幽深到近乎恐怖。
这是他二十天来第一次接待客人，不仅没有店员应有的自觉，还端起架子，像个大爷。
对于姜岚的发问，客人没出声，只是摇头。
姜岚也没强求，只是将泡好的茶，往手中的茶杯斟了半杯，当着客人的面自顾自喝起来了。
他一大早泡的茶，客人不喝，自己喝。
于是客人不像客人，店员也不像店员，身份在此刻倒有点颠倒过来的意思了。
那位正襟危坐的客人没有对此提出异议，貌似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在那里坐着，实则假装不经意地抬眸，观察着屏风后的珠宝店。
姜岚就站在他正面，倚靠在那堆满了瓶罐的木制吧台上。
客人仔细地看着那吧台上的瓶罐。那些瓶罐的材质大多是玻璃，颜色各异，瓶口或宽或窄，瓶身也高矮不同，但相同的是，里面都泡着东西。
他眯着眼，试图看清那些瓶罐里的东西。
透明的液体里游荡着细长的一条，模糊地在瓶子里或蜷缩或盘旋。仅仅是看着，也让人发怵。
那究竟是什么？
客人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姜岚和客人之间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
距离客人坐下仅仅是过了不到五分钟，姜岚那杯茶还冒着热气，客人就沉不住气发问：“你们这里，有什么特殊的珠宝吗？”
特殊的珠宝？
姜岚倚在吧台上，皱着眉问客人：“想要什么作用的？发财的，还是转运的？我们这有庙里开过光的檀木佛珠，也有品相好的各色水晶。中西两种流派都有。”
这是什么意思？在故意装傻吗？
客人一下子没说话，他不满地在心里将姜岚咒骂了一通，然后开口：“我要的不是这些。”
姜岚，向来没有多少耐心的姜岚暗忖着这是客人，顾及着老板的心情仰头一口把杯中还沁着白烟的热茶闷了，又问了一遍：“那是哪些？”
语气已经从平淡过度到恶劣。
客人开口，又是语焉不详的话：“有没有……那些特殊功能的？”
那些是哪些？
姜岚面无表情看着那客人急切到向前俯身子的模样，等待着客人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要求。
男人的指尖不耐地敲击着杯壁，发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
最终，客人在姜岚的沉沉目光下，犹犹豫豫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要，可以储存妖力的珠宝。”
哒。
比姜岚更先开口的，是鞋子。
是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
客人和姜岚的交谈声顿时滞住，齐齐向屏风处看去。
珠宝店不知什么时候新进来了一个人。
来者背光而来，面容模糊，只能看清他披着件缥色大氅，那摸不清长度的一头黑发被根玉簪固定住，东方气息浓厚到像从水墨画里出来，看体型应该是位修长且瘦削的男性。
忽地，那人抬起手拨弄着脸颊的碎发，光刚好从指间缝隙露出几缕，让人瞧清了那手指的模样，肤色是冷调的白，没有一丝血色，形状细且长，透露出和那簪子相同的玉的质地。
“你，想要，储存妖力的珠宝？”
走到屏风处的人重复了一遍客人刚才说的话，一字一顿，语调悠长缓慢，却莫名冰冷，像是把昨夜屋外的春寒也捎带进来了一般。
他侧了侧头，正好九点整的阳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晰。
那是张雌雄莫辨的脸，素白的色彩上生着浓烈的五官，鼻尖的那颗黑痣刚好冲淡了他身上由容貌所带来的秾丽到有些艳俗的味道。
任凭谁也无法否认，那张挑不出毛病的脸上，最吸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一双极其标准的丹凤眼，内眼角朝下，外眼角朝上，眼皮内双，带着说不出的绵长悠远的韵味。
不仅如此，他那双眼睛的虹膜颜色瞧着还与常人截然不同，是诡异的左蓝右金。
那竟然是一双同时囊括了天空与烈日两种色彩的鸳鸯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