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筱挑了挑眉。
尽管他已经把“欲言又止”四个字都写在了脸上，她也没追问。
是夜，无风无月，细雪在屋外静静流淌，同床共枕的两人渐渐闭上了眼。
谢昶双目紧阖，但始终无法入眠。
这几日的变故一个接一个，接受到的信息也实在太杂。若换一个心志不够坚定的人来，恐怕在看到自己死状的瞬间，就要疯掉了。
好在他足够理智，挣脱了谢家宗子这个身份的束缚之后，依旧能冷静客观地看待眼下的处境。
宇文槊……
从目前来看，这人似乎就是眼前最大的危机。只是谢昶在五年前的记忆里逡巡许久，也没想起自己或沈筱与他有何牵连。
倒也不能说完全陌生，宫中年节时的大宴，他总免不了携夫人赴宴，而宇文槊身为将军，只要他在场，也一定有打过照面的时候。
但谢昶的记性很好，这东胡人却没在他记忆里留下什么额外的印象，只能说明确实没什么接触。
那就是说，一切发生在这五年间？
嚣张跋扈、日渐风生水起的异族大将军，因沈筱的美貌对她心生歹心……
谢昶忍着恶心，继续想下去。
沈筱是他的妻子，更是谢家的宗妇，无论如何，宇文槊是不可能得逞的。今日他带兵闯入的举动，也更像是一种积蓄多年的恼羞成怒。
宇文槊此人，用一个阴毒来形容最贴切不过。
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愚蠢。真正的蠢货，早就会在战场上被撕碎了，也不会有背刺恩人的脑子。
他既敢上门恫吓，说明他很清楚自己此番建功归来，不会有人计较他的这一小小举动，至于他说的……以战功向宫中求一道赏赐……
谢昶忍不住紧了紧拳头。
从闻烨的记忆里，他了解了沈筱如今的处境——
宫变之际，她于太皇太后有襄助之功，后因此被封静檀县君。
不同于其他因丈夫官职才受此荫庇的夫人们，她这个县君，如真正的皇家公主一般，享有食邑。
但是不知为何，在这两年间，除却这个县君的封号，太皇太后却再未给沈筱什么赏赐或殊荣。她就像一朵开得极盛的昙花，很快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但是，即便是公主，也不是没有被赐给权臣将领以示笼络的，莫说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小小县君。
床尾留下的暗灯轻轻一曳，谢昶终于再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睁开眼，悄悄偏头，看向身侧的沈筱。
她大概也累了，即使睡着，眉心也难以舒展。
但她的面容，虽有倦色，却瞧不出一点恐慌或害怕的痕迹。
就像刚刚，她似乎也并不为宇文槊大放厥词而担忧，还有心情与他说笑。
谢昶陷入了沉思。
北靖民风并不像南边两国那样保守，女人虽不能封侯拜相，但在一些场合，还是能看到女官的身影。
太皇太后掌权后没有重用沈筱的原因，谢昶能想到的，只有两个：
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始终是权力场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然而谢家和沈家，如今都已经成了昨日黄花。昔日之功依傍不了多久，她势单力薄，渐渐走向了边缘；
又或者……是那年宫变时，发生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作为事件的参与者，她被冷处理了。
第一种可能听上去合情合理，谢昶也更愿意相信这个答案，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会是第二种可能。
他已经猜到，沈筱这几日在替谁盘这年末的账了。钱权总是相伴而生，太皇太后若是不信任沈筱，也不会将自己的私产交予她打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昏暗的光影横亘在两人之间，谢昶有一瞬茫然，忽然又有些难过。
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合时宜地死去了。
未嫁时，她深受父兄庇护，出嫁后，她也在他的羽翼之下。他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丈夫，可若他还在，却也绝不会让她面对这些波谲云诡、血雨腥风。
她从前是最烂漫不过的性子，要经历过什么，才会像现在这样沉静？
谢昶闭了闭眼，眼前不自觉浮现起，一些琐碎的陈年旧事。
他自幼蒙学，因宗子的身份，长辈们对他皆寄予厚望，同时也相当严厉。
谢昶自识字起就很清楚，他所拥有的一切，皆来自他的姓氏，所以享受着优渥条件的他，理所应当的、该担负起谢家的兴衰荣辱，不可置身事外。
如果一个人生来面对的就是这些，那么他也不会觉得这些是错误的。
但他到底也曾是个孩子，有着与所有同龄人一样的情绪。
十一岁那年，他的居所，跑进来了一只小狗。
一只蔫了吧唧的小狗，灰黑的毛发结得一捋一捋，脏兮兮的，一点也不可爱。
谢昶喜洁，让仆人去把它赶走，可是没过多久，它又从狗洞爬回来了。
这一次，他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再驱逐它，留它在檐下，吃了几日残羹。
后来，也果然被长辈发现了。
“玩物丧志”的评语，外加一根打断的鞭子，就是他为恻隐之心付出的代价。
而那只脏脏的小狗，也被当着他面打死，和垃圾一起丢了出去。
他少年老成，自小懂事听话，这是他挨过最重的一次打，在床上趴了两天才起来。
正巧那两天，沈家姨母带着小表妹来做客。
来探病的小表妹听说了这个故事，扒着窗框看他：“它就这样死了，你难道甘心，什么都不去做吗？”
将将十岁的小姑娘，强拽起他的手腕，拉着他他往外走。
她气势汹汹，谢昶都没敢说话。
他该怎么告诉她，那只是一只小狗。
他虽然伤心，可也只有一点，他不可能为了一只脏兮兮的小野狗，去反抗他的师长，说，他们做错了。
发自心底地来讲，他也许也不觉得他们错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睛看着他，他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可我能做什么呢？”他近乎嗫嚅着道：“我无法违抗他们。”
沈筱转过头来，她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好够扎两个摇摇晃晃的丫髻。她认真地道：“我们还小，反抗大人，那不是讨打吗？”
谢昶不明白她的意思了，“那你拉我出来……”
她瘪了瘪嘴，松开了他的手腕：“我看到他们把小狗丢到哪里去了，你如果愿意，我们就一起去，把它好好埋起来。”
她看着他，退了两步，补充道：“你不愿意，那我就自己去。”
谢昶怔住了。
他终于鼓起勇气，跟上沈筱，一起去找到被长辈打死的小狗，两个人四只手，刨出了一个小小的浅坑，埋葬了它。
在遇到沈筱以前，谢昶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哪里不好。
高贵的出身，足够的天赋，计日可达的光明未来……
可是这完美无缺的一切，却在她的照耀下，显得潮湿、显得阴郁，显得那样难以忍受。
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例外。
他想要留住她。
所以加冠后，当他的母亲来问他，要为他聘一个怎样的夫人时，他只说了一个名字。
“沈家么，门第虽然稍差一点，不过这孩子的母亲，倒是我以前族里的堂妹，勉强也算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谢大夫人笑得真切：“你若喜欢，母亲就为你去提。”
……
谢昶闭着眼，左手悄悄在被子里，挪到了沈筱身旁。
他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手背，而她没有动作，大概是当真睡熟了，他这才轻轻地，将她的手指拢入掌心。
掌心传来的触感温热而真实，过往和今天，都不是假的。
他当然是爱她的，也当然是只爱她的。
不管时间有了怎样的变迁，她的心又是否始终如一。
谢昶：脑补出一个坚强的寡妇.jpg
沈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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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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