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并不大,落在谢昶耳朵里却不啻一道惊雷。
“前面那位”他尚可理解,给他上香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在五年之后,他竟已身死道消,成了一抔飞灰?
没人能在听到自己死讯时还保持镇定,谢昶的瞳孔剧烈地闪动着,全然忘了掩饰自己的惊异。
好在骤然提起亡夫,沈筱的心情看起来也不是很美妙,她眉心微蹙,说完挥袖便走,没有注意他的失态。
绿萼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也随侍沈筱身后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谢昶一人。
他头痛欲裂,重重跌坐进案前的胡椅里。
属于这个叫闻烨的男人的记忆,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渐次浮起,然而一个人的过往,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厘清的?
陌生的记忆,连同他自己的二十来年,仿佛两块被强行扯破、又强行缝合的布匹,线头经纬交错,全都缠绕在了一起。
可是细细想来,似乎又能和眼前的境况对得上号。
若非他蒙遭意外身故,沈筱又怎会抛却旧时情谊、别枝另开呢?
是的了,这背后一定有隐情……
他如是安慰着自己,刻意忽略了方才沈筱对另一个男人的亲昵态度。
连时间飞转、重生在陌生人的身上这件事,谢昶都渐渐消化了,眼下再多一桩五年后的自己已经身故的消息,于他而言似乎也没有多难接受。
只是这五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昶有一瞬茫然。
记忆仿佛一片浩如烟海的书卷,重要的不重要的都堆叠在一起。而他不是这些书卷的主人,无从读起。
窗外,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谢昶起身,推开窗,冷风灌进来的瞬间,他清醒了一些。
迎着冷风,他渐渐冷静下来。
世上缘法本就玄不可言,有的魂灵投作畜生,有的魂灵却能投胎做人。
即使有幸做人,有些人过得还不如畜生,可有些人——比如他,生来却是簪缨世家的长子嫡孙,锦衣玉食,出入皆受拥簇。这些事情,难道就有什么道理可讲吗?
老天从来不讲道理。
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轻巧跨越过的年岁里,显然有一场死局。
想及此,谢昶的内心安定了许多。
焉知能活在五年后,不是命运给的机缘呢?
他要弄明白,这五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和恩爱的妻子分开。
然后再想办法,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五年前。
唯一有些对不起的,就是被他夺舍的这个闻烨了。
君子六艺,谢昶自然也习得,是以他能分辨出,此刻他扣在窗边的指节上、那处很明显的茧,是常年挽弓佩韘留下的。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武夫,保不齐还是个百步穿杨的弓手。
可是一想到是这个男人取代了他的位置,陪在了他的妻子身边,谢昶心下的愧疚,忽然也就不剩多少了。
谢昶深吸一口气,心跳渐渐平复。
他定了定神,见案上历书被北风吹得哗哗作响,正要关窗,屋外,忽然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
谢昶的心下本就紧着弦,和惊弓之鸟也没什么区别,这会儿听到这样大的动静,立马就警醒起来。
可这砰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撞开的声音还没完,紧接着,便是一串仆从的惊呼由远及近,夹杂着马蹄声和刀刃出鞘的声音。
这是有人闯进了宅邸?
谢昶关窗的动作一顿,脑子却疯狂地运转起来——
是劫匪吗?
不可能。
香炉里燃着沉水香,烛台也都是錾金的,单看这间寝屋,便知沈筱如今的生活并不局促。
匪徒也只有闯空门的份,哪有光天化日就敢登堂入室的?况且是这样的人家。
谢昶眉心一跳,直觉有很危险的事情要发生。他没再犹豫,啪嗒一声关上窗,旋即便出了房门。
不论如何,他得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万一是沈筱那边有什么情况……
屋外,冷飕飕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而他的掌心,却逐渐开始发烫。
仿佛这具身体的本能,也在驱使他向前。
巨大的响动过后,整座宅邸忽然陷入了一种过于安静的沉寂,像是鸟雀被悉数惊飞后的空林。
谢昶一时竟找不到仆从来问,好在转念又想到沈筱刚刚说,她要去给“他”上香。
上香……供奉牌位的地方……祠堂?还是书房?谢昶从记忆里揪出一点头绪,摸索着往北边的院子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留神着经过的地方。
嶙峋的假山,古朴的回廊,触目所及并无特别之处,但是也足够谢昶确认,这里不是谢家或者沈家。
他心头的疑影越发深重了。
谢家与沈家有通家之好,他和沈筱的母亲更是都姓王,一双堂姐妹待字闺中时便极为要好,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儿女间的婚约。
即使他死了,她做了寡妇,谢家也绝不可能做出,把孀居妇扫地出门这种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谢家容不了人,不还有沈家吗?
嫁给他之前,沈筱也是在沈家娇养长大的,不论是爹娘还是她上头的三个兄长,看她都跟看眼珠子似的,要星星不给月亮。
怎地就到了她要析府另居的地步?
没容谢昶深想,他已经走到了廊庑的尽处,一抬眼,正好看到了积满了雪的柏树后,有青烟袅袅飘起。
雪树掩映下,大约二十步外,便是一间祠堂。
——与其说是祠堂,不如说是一个冷僻的屋檐下,摆了香案而已。
白茫茫的天地间,一身鸦青大氅的沈筱立在檐外,背影萧索。
香案上最醒目的位置放着一块牌位,供奉的香火倒是未熄,“亡夫谢三郎之灵”几个字,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沈筱就着烛火,点燃了三支清香,随即微微低下头去,露出一截细白的颈项,将香供奉在了灵位前。
谢昶目力甚佳,透过憧憧的火光,他看见了灵位上所书的那几个字。
谢家极重血脉传承,同一辈的儿郎不论嫡支旁支,都是放在一起序齿的。
而他正是行三。
说实话,谢昶方才并没有来到五年后,成为另一个人的实感,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无论是□□还是身份,“谢昶”都已经彻底死去了。
哪怕他走在街上、站在与他熟识的人面前,大喊他就是谢昶,旁人也只会觉得,这是一个疯子。
然而还没等他再辨明一些,下一秒,一道冷铁似的脚步声忽然打破了所有的寂静。
数十步外,一个身着战甲的青年男子自祠堂后缓步走出,像是已在那多时。
他手执长槊,宛若凶神。充满压迫性的身影,从侧面一点一点将沈筱笼罩,她却没有回头。
看清这个不速之客长相的瞬间,谢昶瞳孔颤了颤,袖底的指掌无意识间便已紧攥成拳。
怎么会是他?
在今日以前,谢昶从未听说过这个闻烨的名字,但是眼前这张脸孔,他却是认得的。
此人名叫宇文槊,东胡出身,原不过宇文家帐下一马奴,得了主人赏识,有幸上战场立了战功,才得了这个姓氏。
可后来,他非但没有感念知遇之恩,反而亲手斩下提拔他、赐他姓名的主上,率部归降北靖。
北靖朝堂上,对这个弑主后还敢堂而皇之顶着这个姓氏的宇文槊,无不忌惮。
然而忌惮归忌惮,东胡兵凶悍,宇文槊又实在能打,如今天下三分、乱局未平,任谁是皇帝,也没有不用他的道理。
时移事易,物换星移,也不知如今帝位上的……
谢昶心下有无数个念头闪过。
但他能确定的是,无论是他,还是谢家,都与这位凶名在外的将军,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他的妻子,又怎会开罪到这人头上?
谢昶的眼皮剧烈地跳了起来。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而那宇文槊,饶有兴致一般,抱臂等沈筱敬完香,才抚掌三声,大笑道:
“夫人倒真是情深一片啊。”
尖锐的长槊忽然自她颈侧擦过,猛地朝前一刺——
木制的牌位不是久经沙场的凶兵的对手,霎那间,“亡夫谢三郎之灵”几个字应声而裂,一个一个砸到了地上。
“只是,有些人活着都庇佑不了你,如今他死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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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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