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昶望着沈筱的背影,正要开口,身后,却突兀地传来一道匆匆的脚步声。
任凭什么话,这下也噎住了。他皱着眉转身,便见一个丫鬟,捧着暖炉送来。
这丫鬟生了一张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脸。她看到谢昶在这儿,微微一愣,旋即咬着牙似的,朝他先见了礼:“闻中郎。”
中郎……时下能授给武官的虚衔里,某某中郎的称谓可不少。
谢昶朝这丫鬟略点了点头。
沈筱仍旧跽坐着,她的神情专注,没有因为谁在谁不在而分心。
丫鬟耷着眼,怯怯打断道:“娘子,红芍姐姐让我过来,给娘子的手炉添新炭。”
红芍和绿萼,都是沈筱身边的大丫鬟。一个主外操持,一个主内侍奉。
诵经的声音这才停下,沈筱合上书页,侧过身,淡淡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还没走的谢昶,才把目光移到这丫鬟身上。
她把手缩回袖笼里,试了试手炉的温度,随口道:“天寒地冻的,红芍自己懒得出来,倒使唤你跑一趟。你叫什么?”
小丫鬟低着头,一副很乖觉的模样:“奴婢竹翠,是外院里的,洒扫传递本就是分内的事情。”
沈筱盯着她额角冒的汗,忽然笑了:“我的名字,说来也是竹呢。这么看,你我主仆算有缘的。”
这个叫竹翠的丫鬟很是惶恐的样子,忙称不敢,又道:“娘子把手炉给我吧,我先去把炭灰倒掉,好换新炭。”
沈筱微笑说好,招手示意竹翠可以上前了。
她面容姣好,一手握着书脊,一手扣在手炉上,露出一截纤细白净的腕子。
看起来毫无防备。
竹翠的眼睛控制不住地一亮。
她慌忙收敛目光,低头向前。
就要迈过祠堂的门槛时,竹翠的动作陡然加快,电光火石间,她竟从暖炉底下掖出了一把匕首,连人带刀、直向面前的沈筱扑去。
“该你偿命了——”
几步开外,谢昶的瞳孔瞬间紧缩,“小心!”
事发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点寒芒眼见就要逼近沈筱的面门,他呼吸都停了,下一秒,却听见咣啷一声——
沈筱劈手便是一记手刀,直击竹翠的肘后麻筋。竹翠大叫一声,小臂脱力,匕首不受控制地砸到了地上。
事情败露得太快,刀尖连沈筱的衣裳都没有划破,竹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完全没想好要如何挣扎,本能地扭身,想用另一只手去把匕首捡回来。
可下一秒,沈筱却已经干脆利落地起身,一脚踹开了她的手腕。
黑洞洞的祠堂里,埋伏多时的绿萼带着两个膘肥体壮的仆妇冲了出来,反手拧住了竹翠,把她架了起来。
谢昶这才发现,高耸的佛龛后藏着人影。
形势瞬间逆转,竹翠的脸上甚至还是方才那副即将得逞的得意表情。
“我的命还在这儿。”沈筱勾下腰,捡起匕首把玩:“喏,给过你机会了。”
竹翠终于回过神来,满脸愤恨地怒视着她:“你……你是故意的,引我上钩……”
沈筱没有否认,反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不给你靠近我的好机会,你哪敢冒头?”
竹翠是最近买进来的丫鬟,平素都在外院伺候,若非刻意给她机会,她没有机会近沈筱的身来。
一旁的谢昶惊得是什么话都咽下去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出来时绿萼还在,可等到往祠堂这边走的时候,沈筱身边一个丫鬟都没留。
原来是引蛇出洞。
她原本也没打算让他留在这儿。
可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如果她反应迟钝了一点,如果匕首没有被打掉……
沈筱如今的处境,怎么就凶险到这种地步了?
被牢牢架住的竹翠双目赤红,几乎要淌下血来:“贱人!你害得我家小姐家破人亡,你会有报应的……”
绿萼冷着脸,拿布团堵住了竹翠的嘴,避免她说出更难听的话。
天边又有细雪飘落,沈筱的眉梢也挂了白,衬得她眸色凛然。
“我会有我的报应,你们也会有你们的报应。”她垂下眼,慢悠悠地理了理袖摆:“带下去吧,别让她死了。”
绿萼有些迟疑:“娘子,她方才想害你性命,还要留着吗?”
沈筱颔首:“该死的人一日不找到,我一日不能安心。留着吧,也许有什么线索。”
绿萼应是,和两个仆妇一起捆着竹翠下去了。
虽然没见血,可也晦气得很,沈筱掸了掸身上的浮灰,正要离开,身后的谢昶忽然叫住了她。
他顺着这具身体唤她的本能,生涩开口:“阿……阿筱。”
沈筱缓缓转身,像是才发现谢昶在这里似的,目露疑惑:“怎么了?”
谢昶犹豫着,还有点儿不敢直视她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瞳,转而只问道:“你可受伤了?要不要找郎中来看看?”
“一个黄毛丫头,伤不到我。”沈筱抬了抬唇角,看起来心情不错:“方才这两招,还不错吧?”
听她亲口说了没事,谢昶松了口气,随即应承道:“你使的那两下,确实很厉害。”
沈筱低头,活动了一下手腕,忽而笑了:“你倒自夸起来了,不过也没说错。等哪日有空,我还要向你多讨教讨教。”
大梦初醒到现在,谢昶的脑子就没停过,他飞速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她刚刚自卫防身的两招,是他——原本的这个男人教的。
这些细节就像扎在肉里的芒刺,时不时就提醒谢昶,在他缺席的这几年里,是另一个男人陪在她身边。
想到这儿,谢昶不禁苦笑。
还需要提醒吗?眼下他的这具身体,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沈筱本没有闲话的心情,正要走时,却还是没忍住回过身,将目光投向了仍在原地的谢昶。
她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道:“你刚刚……好像还有别的话要说?”
方才被强行咽下的剖白之语,此刻再次泛至嘴边,谢昶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着沈筱,而沈筱也正平静地迎接着他的打量与审视。
五年的时间,没能在她的眼尾落下沟壑,却足够将她周身的气质打磨成另一个人。
谢昶的灵魂升起一股莫名的震颤。
一朝穿越,他自己的身份都变了,沈筱就此成了他唯一能抓到的锚点。
可是现在,这个唯一的锚点却都让他感到陌生。
连她都没有停在原地等他。
心跳蓦然走丢了几拍,谢昶艰难地移开目光,手指在袖底紧握成拳,复又缓缓松开。
可以信任她吗?
又或者……她会信任他吗?
他强笑着开口:“天寒地冻,娘子还特来烧这炷香,是当真怀念亡夫,还只是引蛇出洞……而已?”
沈筱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由失笑:“这不重要。”
她回答得很干脆。
——这不重要。
谢昶把这四个字咀嚼了几遍,怎么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勉强维持着面上的表情,道:“娘子胆大心细,我没有什么好多置喙的了。”
沈筱垂眸浅笑,未置可否。
她随口道了声“自便”,便离开了。
四野茫茫,谢昶立在空彻的雪地中,无边无际的孤独好似潮涌,终于将他吞没。
——
暖炉中,一块木炭燃到了空心处,发出“噼哒”一声。
沈筱正在走神,听见响动,逸散的思绪才飘了回来。
笃笃——正巧,绿萼敲了敲虚掩的房门,探头进来:“娘子。”
屋内烧了炉子,沈筱却还围着件白绒绒的毛披风,她侧对着门缝,听到绿萼唤她,偏了脑袋过去。
绿萼也不说废话,推门便道:“娘子,奴婢将那个叫竹翠的关好了,现在估计问不出什么,要不先饿她两天,再审一审?”
天冷了,人总是要懒一些。今日早起折腾了一圈的沈筱提不起什么劲,眼皮都不太愿意掀。
她懒散道:“试试吧。不过人家抱着为旧主复仇的心思前来,恐怕再饿也问不出结果。”
绿萼听了,倒有些忿忿:“何家咎由自取,倒还有脸怪上咱了。抄家灭族也是他们自找的,当年若非娘子和盈姑娘命大……”
绿萼一时嘴快,沈筱还没如何,她自己的脸色先变了,慌忙找补:“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要提娘子的伤心事。”
听到“盈姑娘”这个名字的时候,沈筱的表情确实不太好看。
好在她摸了摸脖颈处的毛领,心情便平复了许多。
沈筱喟叹一声,道:“命大的只有我。”
气氛陡然沉闷下来。
最近几十年,天下就没有太平过,朝野间亦是时常上演这山压倒那山的戏码。
谢家这样的显赫门庭,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更何况谢昶的亲姑姑还进宫做了皇后。
——只可惜她命薄,娩下一个女儿后便难产离世了。
身为谢家妇的沈筱身在漩涡之中,难以免俗,可谁也不曾料想到,政变前夕、一次意外,沈筱和谢昶的亲妹妹谢盈竟被人一起掳走了。
尽管谢昶带人来得及时,将夫人和妹妹都成功救下,但谢盈自小病弱,带着胎里来的不足之症,辗转之下,她虽然被救了出来,却没熬过那年的冬天。
始作俑者,便是一直与谢家不对盘的政敌何家。
后来情势倒转,押错宝的何家家主何固达自知性命不保,放火**,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剩下的何家人也被夷了三族。
当年的事情,绿萼是知道的,她更清楚的是,为了报仇,沈筱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自觉失言,就要自扇耳光,手却被沈筱轻轻拉住了。
“没关系。”沈筱轻声道:“我愿意听到她的名字。”
仿佛这样,就不是只有她还记得。
长而微翘的睫毛在沈筱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刚够遮盖她眼中晦暗的颜色。
她转过话题,问道:“那个丫鬟的底细,查清楚了吗?有无联系紧密之人,有无同党?”
“里里外外都查清楚了。”绿萼忙答:“她从前是何家大小姐的丫头,后来何家出事,就被发卖了出去。她辗转过几个地方,又被卖回牙行,身契上已经看不出何家的痕迹。”
“她表现得伶俐,讨了人牙子的喜欢,所以这一次我们府上进人,她才得了机会进来。”
“同批买进来的这些丫鬟里,她和一个叫晚莲的还算能说几句话,其他就再没了。”
这是一个沈筱意料之中的答案。若是竹翠还有同伙,今日她也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稍加思索后,沈筱吩咐道:“去把那个叫晚莲的叫来。”
绿萼面露难色:“娘子,恐怕有些不方便。这个丫鬟已经给到正院里了……”
这座府宅,如今确实是沈筱的地盘,不过正院里,住的是她的母亲,还有三哥沈行谦和他的妻子崔晓棠。
绿萼继续道:“若去正院里要人,只怕三夫人觉得我们插手她的事,又要发作。奴婢会着人盯着那个晚莲的,一定找时间和她问清楚。”
沈筱同意了。
她望了眼窗外的雪色,想起来另一件事情。
“对了。”沈筱漫不经心地道:“闻烨那边,最近他要做什么,都不必和我禀报。”
话题终于和旧事没了关系,绿萼很是明显地松了口气,闻言,不无欢快地道:“娘子的意思是,闻郎君那边盯梢的,可以撤下了?”
沈筱点点头:“他要什么东西、要干什么……”
她顿了顿,继续道:“哪怕他要走,也由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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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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