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长老们都去哪了？诸位师姐也不见踪影。”
“找她们作甚？难道你手痒，想被罚抄书了不成？”
仰云宗。
几个闲散学生凑到一起，消磨正午时光。
“依我看，都是给桑落补课去了。她们也不想见到‘仰云宗二十四笑’吧。”
“真是浪费。如今灵气式微，形式越发紧张。那个草包，就算盟主来了也教不会她。”
有人猜测，有人应和。
有人头一次听说，问：
“何为‘仰云宗二十四笑’？”
几人异口同声嗤笑：
“桑落考了二十四次清净决，都没过。”
解释完，空气中充满惊奇和欢声笑语。
“蠢笨至极！就不是修仙的料。待明日我等向长老请愿，将桑落逐出山门，莫要再留着给仰云宗丢脸！”
……
几个学生一唱一和，没人注意到从药庐方向窜出只红棕色的松鼠。
那松鼠竟背着只拳头大小的包袱，躲进附近树影里，左闪右闪，溜出了山门。
仰云宗后山。
觉悟崖崖底，朔风谷。
阴风呼啸。乱石杂草，遮蔽着一处简陋的小洞天。
洞天秘境内，风和日丽。
东西南北方圆百来步宽窄，竹树环合，交相掩映。
虽左右空间狭小，抬头却高耸入云，设有青天白日。
日月轮转，昼夜交替，四季时节流转不息，与洞天外并无不同。
时值季夏立秋。
地面仍旧绿草如茵。
于洞天中央，有一棵五丈来高的桂花树，枝叶繁茂。
树底依偎着一块四人合围大小的巨型团蒲，一身穿仰云宗青莲学生道服的女子盘坐其上。
女子缃黄云鬓灿若暖阳。巴掌大小的脸儿生得粉妆玉琢。螓首蛾眉，明眸善睐。
双眼若红葡凝霜，盯着菜篮里的山蘑野蔬一瞬不瞬。
樱唇轻启，念念有词。
纤纤十指拧在一起，打了个奇怪的结。
咒毕，一道微小的灵光自指尖飞出，咻地打进菜篮里。啪的一声，像被强行激活的哑炮，冒出一阵浓烈刺鼻的白烟后，彻底哑火。
清净决，当如清风涤荡。外可拂尘，内可平心。
如果你想，也能用来淘米洗菜。
方才这个，不说跟清净决的效果完全一样吧，简直毫无关系，甚至完全反着来。
桑落菜没洗成，人还被呛得直咳嗽。
她挥手驱散白烟，向后瘫倒在团蒲上。
团蒲弹了弹。
柔软舒适，完全不符合仙家按行自抑、勤劳吃苦的宗旨。
桑落在团蒲上“大”字型摊开，捞过头顶因为催动灵力而冒出来的兔子耳朵，用宽大毛绒的耳郭盖住脸。
长叹一声，出神沉思。
她穿进修仙界已经有段时间了。
原主是只灵根枯萎、低阶修为的兔妖。
其生前，施展了二十一次失败的清净决法咒，灵气入不敷出累死了。
桑落借尸还魂后，从搞清楚身体状况，加上考试和练习的次数，已经用了十次清净决。
细细算来，没剩下多少活头。
每天能支配的灵力有限。
用多了就只能暂时退回兔子形态，要再经过一天一夜才能恢复人身。
今日练习次数已经用尽，不宜再驱动灵力。
看来明天还得挂科。
这样耗着也不是，得想个办法。
要是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治好灵根——
坊间倒有偏方说，与化神境的先天道骨双修，能治。
但首先，化神境的同辈修士非常难找。
此境界，大多都混上了宗门统领或长老，为显庄重，通常以老奶奶面目示人，对激烈的爱情活动肯定无甚兴趣。
其次，还要先天道骨，自身就是灵脉延伸。
如果别人是手机，先天道骨就是5G移动基站。（桑落是不在服务区。）
这种体质只在话本上出现过，现实比水猴子还稀有。
最后，还得引、诱、不，是说服她和自己双修……
唉，难搞。
洞天入口传来响声打断桑落思绪。
桑落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那里瞧。
不多时，一道背着包袱的红棕色身影，拨开竹林跳出来。
正是先前从仰云宗溜出来的那只松鼠。
“回来啦！”
桑落一扫阴霾，喜上眉梢，迎过去。
松鼠跳到桑落手上。
凑近瞧，那应该毛绒光滑的外表却粗粗拉拉，圆胖蓬松的身形也棱角分明。
竟是只纸偶。
桑落掂掂包袱，对重量比较满意。
打开看，里头是满满一袋粟米。
修仙之人皆辟谷。
这么好的粟米，进了仙门地界，只得被当药渣扔掉。
若是将山蘑切丁腌渍，野菜切段焯水去涩，加到粟米中，一起熬煮至黏稠。
咸甜鲜香，虽然没肉，但也是一锅靓粥。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桑落把米倒出来，却见其中掺着一张字条，是师姐留给她的。
上书：
子时三更，老地方，助汝修习。
“……”
桑落看了眼，无奈将纸条收好。
她用指尖捏了一小撮米，喂给纸偶松鼠。
松鼠将粟米吞下，宣纸折的身子似乎又支棱了些。
此间万物有灵，桑落很早就发现吃东西也能获取灵力。
吃得越好，获得的灵力就越多。
但禁食是仰云宗明文戒律。
桑落只能偷着吃。
师姐知晓她心中委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同门道友皆灵根健全，能从灵脉中汲取灵力，自然看不上吃东西获取的这点儿。
桑落灵根枯萎，可耗不过她们。
思及此处，倒也不确定原主究竟是灵力耗尽累死的，还是一辈子没吃饭饿死的了……
桑落拎上菜篮子，去洞天附近一处浅滩淘米洗菜。
朔风谷，因常年北风呼啸而得名，但是风是间歇性的，不会一直吹。
这会子刚好停了。
桑落出门前，努力把兔耳朵收起来。
在原主记忆中，兔妖的身份还是个秘密。
师姐曾叮嘱，除了她和师娘，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虽尚不清楚为什么，但万事谨慎总没错。
风平浪静的朔风谷，艳阳高照。
浅滩水面波光粼粼，岸边矮树靠石横卧。
一切如旧。
置身静谧山谷，桑落内心也出奇地平和下来。
连看到浅滩中央那抹突兀扎眼的白，都觉得适宜美好……
……等一下。
什么东西？
以前有吗？
桑落停下洗菜动作，站起来，双手圈成望远镜的形状叩在眼前，好奇张望。
白的……
在水里飘着的……
看起来还不小——有点肥美？
是大鹅！
桑落眼底泛起欢欣的光泽。
小米稀饭虽能饱腹，但能提供的灵力微乎其微。
若是能美美吃上整只滋滋冒油的烧鹅，明日考试定能及格！
真是自然馈赠，王母娘娘开恩！
桑落兴奋得顾不上水底嶙峋乱石，感谢天感谢地地奔向“大鹅”。丝毫不在意踢起的水花打湿发尾。
浅滩水不深，中央刚刚没过桑落的胯。
等离着近了，“大鹅”真正的身形才渐渐显露出来。
长胳膊长腿。肤若凝脂，白衣如烟，长发似墨。
唉，原来只是个人。
空欢喜。
没有鹅吃了。
考试也没了着落。
桑落无奈叹息，遗憾退场。
……
嗯？
“妈呀！是个人！”
桑落往回走了两步才幡然醒悟，惊呼出声。
赶紧救人。
桑落拉起陌生女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背着她往岸上走。
女人没有意识，浑身冰冷，衣服头发全都湿透了，兜满了水。
又冻又沉，像个大冰块。
还比桑落想象中长不少。
女人上半身趴在桑落背上，已经高出半个脑袋。下边的腿远称不上腾空，还有挺长一截在水底拖拉着。
加上水底乱石湿滑，崎岖不平，导致桑落背起她来相当费劲。
桑落身高五尺有余，这人难不成有六尺高？
终于上岸。
桑落没力气了，把人胡乱扔到地上，自己弯腰撑着大腿喘粗气，差点儿把兔子耳朵累出来。
她平复着呼吸，分神观察女人状况。
女人双眸紧闭，薄唇已无血色。
胸腔微弱起伏，昭示着此人只是昏迷，暂时还活着。
她一袭白衣暗绣繁复云纹，铺展在草地上，身量颀长，若芙蓉出水。
五官深邃精雕细刻。左眼下一点泪痣锦上添花。静静躺着都风光霁月、清冷出尘。
并不是仰云宗同门，气质却像是哪个山头的仙君。
怎么跑这地方来的？
平白无故出现在水中央，总不能是大风刮来的吧。
仙君身上还带着伤。
伤口错落有致、走势流畅，直逼经脉要害，几乎遍布全身，溢满鲜血，凌厉刺目。
桑落认出来了，是仰云宗剑法所致！
能看出对方剑术运用已炉火纯青，不是寻常学生能达到的水平。
而且伤口深浅不一，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她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
朔风谷上方，觉悟崖，是仰云宗禁地。
难道，是上门寻仇的，被从觉悟崖打下来了？
她救了宗门仇敌？！
桑落自动脑补了一场长老们在觉悟崖合力退敌的武打大戏。
此人面对化神境的长老们以一敌多，最后还能活着，修为至少也是化神境后三阶。
桑落心下发虚。可人毕竟是自己费劲巴拉刚救上岸，心中仍抱有侥幸。
仙君看着挺人美心善的，不像是会与人结仇。其中定有误会。
她虽然这样想，但还是忍不住往后退，和女人拉开距离。
没走两步，小腿突然传来钻心剧痛。
她没有防备，疼得呜咽一声，跌坐在地上。
撩起道袍一看，腿肚上竟破开一条大口子。三寸长，一指宽。流出的血早把鞋袜染红。
大概是被水里嶙峋乱石划破了。
不是好兆头。
恐还有血光之灾。
……
将人扔回去吧，就当无事发生。
别没吃着大鹅，还把命丢了。
谷内眼看着又要起风，桑落没时间再犹豫。
她咬咬牙，忍着疼痛和疲惫，将女人扶起来，打算扛着走，不会像背着那样费力。
但她突然猪脑。
在尝试将人扛上肩的时候，一直执着于让一个失去意识的人独自站好。
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把水煮面条似的女人扶正。
刚撤手，对方就摇摇晃晃往后倒。
她又赶紧一把拉住，结果劲使大了，女人高挑的身形直直地朝她压下来。
躲闪不及，两人额头咚的一声撞到一起。
桑落顿时眼冒金星，抱着女人摔在地上，给她当了肉垫。
“真倒霉。”
桑落捂着脑袋欲哭无泪。
这破修仙界跟她八字犯冲，来了兔生就没顺利过：
废柴体质遭同门蛐蛐；
宗门课程朝五晚九，半夜加练，惨过牛马；
睡不好吃不好，从未闻过肉味……
桑落郁闷极了。
仅存的心气只能支撑她坐起来。
人情绪低落，如雾的发丝看起来都不如先前柔顺轻盈。
她茫然环顾。
树叶沙沙，草尖微动。
起风了。
马上就会越刮越猛。
桑落无动于衷。
……愿大风带走哀愁。
女人的脑袋，顺着两人坐姿滑进了桑落颈间。
微凉的鼻尖贴着桑落温热的肌肤，压进去一个小窝，抵在桑落脉搏上。
轻浅的气息呼起一阵酥麻，顺着血液，流遍桑落全身。
换谁来都会心神荡漾。
除了桑落。
桑落没心情，她只觉得好重。
自暴自弃，不想努力，后悔之前没有转发锦鲤。
脑袋都不想自己顶着，干脆也搭在女人肩上。
沉沉一叹，闭上了眼睛。
所以，她不知道怀中女人已经幽幽启眸。
见人安分下来。
于是乎。
林悬秋不动声色，暂时收起了悬在桑落头顶的杀生咒令。
鼻息间萦绕着清桂浅草的芬芳，带着丝缕不同于自己的血腥气。
她冷静扫视周围，目光漠然穿过阳光似的长发，落在身前人腰下的一团凸起，那同样明黄的兔子尾巴上。
林悬秋染墨双眸如无月夜，长睫遮住眸底晦暗诡光，将心计潜藏于胸。
最终合眼，伺机再动。
桑落全然不觉。
谷中的风，已经大到能吹得菜篮打滚儿。
两人衣衫尽湿，遭风一吹容易失温。
林悬秋身上越来越凉，桑落好心拉过她的手，用自己手心捂着，帮她取暖。
揉搓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
仙君化神境有灵气护体，身上都冻得慌。
自己灵根枯萎连筑基都没有，不仅不冷，反而还挺暖和？
桑落回过神，呼吸间尽是林悬秋身上的泠然茶香，沁入心脾，安润肺腑。
她握着林悬秋的手颤抖起来。闭目凝神，意识潜入识海。
识海内：澄心湖，湖中心明镜树。
她因灵根枯萎，总是湖水干涸，树木衰败。
如今却有光彩丝缕源源不断自虚空涌现。
在湖中流转，若潋滟满盈；缠绕枝头，若枯木逢春。
萧索识海恍惚间似死灰复燃。
灵气沁身！
桑落震惊睁眼。
仙君是竟化神期的先天道骨！5G基站！
桑落急忙腾出一只手掐诀，快速念完咒语，指尖一挥，夺目灵光咻地捉住翻滚的菜篮，瞬间散成晶莹星屑。
扬起阵阵清风，如层层涟漪哗然荡开。在周围形成了一道屏障，将谷内阴冷狂风抵挡在外。
菜干净了。
米也干净了。
两人的身上皆干爽无比。
桑落激动的心情无以复加，欲跳起来举手欢呼。而一经清风拂面，瞬时乖巧地坐回林悬秋身边，无悲无喜，无有波澜。
清净决，如清风涤荡，外可拂尘，内可平心。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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