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有所察觉。
伤口上药后仍血流不止，忽冷忽热，非比寻常。
现下，也被林悬秋证实有毒侵染。
“我自回宗门寻医，不劳仙君费神。”
她冷言冷语，说着要将腿抽回去，却被林悬秋毫不留情地拽住。
一拉一扯牵动伤口，疼得她小脸儿煞白，直打抽抽，差点没忍住叫出来。
林悬秋不以为意，指尖在血肉间畅游：
“可知如何伤的？”
桑落断断续续吐气：
“下水、捞肥鹅，滩底……乱石伤的、嗯……”
林悬秋收回手，将兔子血抹在下唇，抿上舌尖。
艳艳红唇，疑似奋矜之容：
“肥鹅焉能掐诀疗伤？”
桑落已然麻木，分辨不清自己是否还疼。拿回腿来，撩起袍边查看，鲜血淋漓的伤口处只剩一条细细的红线，竟是痊愈了。
即便如此，她对林悬秋仍不会有好脸色。
给自己疗伤柔风环绕，吹一吹就好了。
给别人疗伤却要手指头在肉里乱扣，分明是故意折磨。
你怎么不扣自己啊！
林悬秋无视桑落的怒目横眉。
右手并起剑指，念动间割破指尖渗出点点血珠。递到桑落脸前。
“赐你道骨灵血。
“舔了。”
“恶心！”
桑落拂去汗湿黏在脸上的碎发，顺势推开了林悬秋的手，欲起身，赶紧离这邪门仙君远远的。
可惜逃慢一步，被林悬秋大刀阔斧地捏住下颌，又给提回近前。
桑落被掐得咽喉梗滞，不由得张大嘴巴。
林悬秋剑指长驱直入，将血珠按在桑落的舌后软腭，松手，利落放人。
桑落一下被捅得兔子耳朵都炸出来了。人掉到地上，趴在草里咳得乱七八糟。
好不容易忍住，林悬秋的血也让她咽下去了。
一时间，似有温暖涓流自胃中涌出，通百感、洗千骸，灌丹田。
桑落顿觉耳聪目明，神采奕奕。
“此伤并非乱石所致。”
林悬秋没给桑落反应时间，接着吩咐，
“带上你的护身兵器，随本座来。”
兵器？
桑落还没到能驾驭本命专武的地步。宗门派发的制式剑也没带在身上。
她左瞧右瞧，抄起了菜刀。又看看火上略显笨重的炖釜，最终从乾坤袋里掏出带把手的炒锅。
右手提刀，左手扛锅，跟上林悬秋，出了洞天。
谷内恰巧无风。
林悬秋一路来到浅滩边上，目标明确，脚下御气，踏水面而行，健步向中心走去。
桑落则隔着老远停下了，踟蹰不前。颇有“十年怕井绳”之感。
林悬秋好似后面长眼睛，头也没回地冰冷命令：
“跟上。”
如若不听，怕是要被她的大手掐着脸扔进水里。
桑落缩缩兔耳朵，脱了鞋袜提起袍边，慢吞吞地淌水前进。
浅水澄清，藻石交错。
林悬秋在一片绿藻繁密处停下，将沾满兔子血的布条丢在不远。
少时，褐绿的浮叶间影影绰绰，聚到布条周围，撕咬其上血迹。
桑落从林悬秋身后探出脑袋，瞧水中那些东西生有双钳，前头宽边，后头瘦弯，只有一两寸大小。其身外围似是灰透，背心遍布深色点阵。
从没见过这东西，有点像……没有须的鳌虾。
“此物为蝎虾。”
林悬秋料定桑落无知，见她一脸新奇，轩轩抱臂讲解，
“初为灵脉所生之灵兽，现遍布四海，多居于湖河浅水绿藻间。首为蝎，尾似虾，民间又唤为‘蝎爬爬仙’。”
桑落迟疑一下：“蝎爬爬……仙？”
林悬秋扬手来唤，雪杆银戟乍现，傲然立于身侧。
一杆通身洁白的方天画戟，长七尺有余。系一簇红缨，吸睛刺目。戟杆谷纹盘绕，庄严肃穆。戟刃刺出螭吻，流光盈盈，细纹篆刻“素月流天”，乃此画戟真名。
连兵器都这么好看。
明明谪仙般的样貌，却是个垃圾性格。
桑落遗憾叹息。
“仙君这是干嘛？”
无事发生突然掏出兵器。耀武扬威？显摆？
林悬秋意在蝎虾：“去头可食。”
米大点的蝎爬爬仙，火上一烤都化没了，有什么可食的？
你别是修仙辟谷时间太长，饿出狂想症来了。
桑落皱着脸直摇头。
林悬秋俯首瞧见她身无依傍，不满问道：“已知会你携带兵器。为何手无寸铁？”
“这不是铁？”
桑落举起菜刀和锅。
锅暂且不说。那把菜刀黯淡无光，刀脊不直，刀刃豁口。凡铁俗物。靠近手柄处草刻一行歪斜小字：
孙村孙大娘打铁铺。
林悬秋：“……退后。”
桑落知道她是看不上，“切”了一声，转身往岸上走，不再奉陪。
不识货。
这可是由本人自主设计选料，邻里闻名的铁匠孙大娘亲手打造——绝世村好刀。
用来杀蝎虾刚好。
你拿把画戟当鱼叉，那才夸张嘞。
……寺庄仙君。
桑落将走上岸，身后突然传来巨石接连砸水的水爆声。震得她耳朵内阵阵发紧。匆忙弯腰蜷缩，把锅罩在脑袋上避险。
声音是从林悬秋方向传来。
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一戟下去，能株连蝎虾九族。
桑落回头看，只见原本林悬秋所站立处挤满了庞然巨物。
米大点的蝎虾赫然突变，高壮如山，乌泱乌泱若黑云压城，高举厚大双钳，差点儿把天捅破。每动一下，都发出怪诞的“喀喀”声。
完！这钳子能把林悬秋拍成肉泥。
快救人！
不对，打不过，快跑路。
桑落手脚打架，举棋不定时，那惊悚巨物堆中闪出一鹤形倩影。
白衣翩跹若风，身形比水浪轻盈。
长戟凌厉胜雪，杀招堪雷霆万钧。
呼吸间，林悬秋已跃出重围。
似盈盈弯月划过湛蓝的天，仿一叶秋意飘然点落水面。
混乱推搡的巨大蝎虾们立时僵住，一只只栽倒下去，砸出层层高浪扑向林悬秋。
林悬秋从容抬指，诀成。
桑落好像听见“叮”的一声。高浪凌空破碎成滴滴分明的水珠，化成细雨，悠哉降落。在浅滩水面，折射出缤纷虹光。
林悬秋雪戟傍身，亭亭玉立。
一番战斗下来，发未乱，衣尚干。
优雅，实在优雅。
桑落由衷鼓掌。
林悬秋心情不错，招手唤她。
桑落再淌水过去。
巨大蝎虾们不见踪影，水中却漂浮着一只只手掌大小的，纷纷朝上翻转肚皮，已然归西。
桑落捡起一只查看：“怎么这般大小？”
“蝎虾乃为灵兽，能随意变换自身大小，多于环境相适应。此为其原本尺寸。”
林悬秋说着，用画戟戟尖拨弄了一下桑落手上的蝎虾尸体，略有怏怏：
“可惜你修为不够，血肉不足供其滋养。否则还能再肥硕一些。”
桑落欲要以退为进：“没办法，谁让我是废物。”
林悬秋不语，望向远处。
空气安静得冒昧……
桑落一个假摔：“不替我否认吗？”
“你有自知之明，倒也不说无药可救。”
林悬秋幽幽接话。接的果然不是桑落想听的。
你清高，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觉着蝎虾瘦了倒是用你的“道骨灵血”喂啊。
桑落躲进林悬秋视角盲区，挥舞蝎虾的钳子，把林悬秋水中的影子夹乱。
林悬秋挽了个枪花，将画戟换到另一只手上。
她稍微一动，桑落即刻心虚立正，清清嗓子掩盖小动作，寻了个话题：
“仙君，先前是此物伤我吗？”
“非也。蝎虾无毒。”
“那是？”
“有一物，与蝎虾共生。其首似虾，生有额剑；尾为蝎，末节□□，后有刺针。通身瘦长，喜在浅水流窜。其名为……”
“我知道，叫‘虾蝎’。”
桑落举一反三学会抢答。
“坊间又称？”
林悬秋扬眉问她。
蝎虾用爬的，叫蝎爬爬仙。虾蝎用窜的，那就——
“虾、窜窜仙？”
桑落愉快咧嘴。
“是‘金钩水鬼’。”
林悬秋意义不明地微笑，附身贴近桑落耳边，眼睛却始终望向远处水面。
“此物好斗，领地意识强，天生妒人。神出鬼没，每年死于其毒的无辜人士数不胜数。
“且其灵感邪恶，能循声识人。凡被它所伤大难不死而再次现身者。金钩水鬼必对其穷追不舍，倾毒注入，定让此人当场暴毙。”
桑落两股战战，惊觉已身处险境，祸在旦夕。慌忙警惕左右，就怕虾蝎找上自己。
她弓紧身体，几乎想要跳出水面，林悬秋煞有介事的张望更让她不安。
桑落不敢动弹，拉拉林悬秋衣袂，眼角含泪，软声相求：
“仙君救我。”
林悬秋回头看她，诡异地慈眉善目起来，温柔地搓搓兔子金色发顶，把玩软凉的兔子耳朵：
“小友不必惊慌，可唤来肥鹅相助。”
……她真的好在意说她不如肥鹅这件事。
“仙君~”
桑落抽抽搭搭挤出几滴眼泪，捧过林悬秋的手，用脸颊轻蹭，柔软的睫毛扫过温热掌心，乖顺服从，乞哀告怜：
“好仙君，兔子知错了，任仙君责罚。
“仙君断蛟刺虎，盖世无双。求仙君垂怜。”
林悬秋瞧她清眸梨花带雨，几分真心差强人意，收回手，轻哼一声：
“安静呆着便是。”
说着，提戟向前。
虾蝎，循声识人。
桑落想起林悬秋先前介绍。
只要不出声，那金钩水鬼就认不出她。
立刻捂住口鼻，大气不敢喘。敬重的目光，守望林悬秋的背影。
林悬秋在水面上闲庭信步，戟尖探进水中搅出动静。鹰觑鹘望，明察秋毫。
异动被成功吸引，而还未在水面显现踪迹，林悬秋便断定其所在，举戟掷出。
虾蝎狡猾，将被画戟扎中时飞出水面。弹到空中骤然变大，青绿身躯遮天蔽日，挥舞着金钩毒刺，攻向林悬秋。
林悬秋滑步蹬风，轻易躲过。
虾蝎攻击落空，又瞬间缩小，藏匿水中。
林悬秋抬手，画戟听召，回到指掌之中。摆好起手式，蓄势待发。
等虾蝎下次跳出水面，就能一击必杀。
盘算如此，却意外横生。
林悬秋突觉内经气血遇阻，回流疯狂冲击心脉。胸口阵阵闷疼如擂鼓，左眼视物模糊不清，大有失明迹象。
她摇摇晃晃招式变形，全身虚浮。
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剧烈颤抖的双手。“素月流天”亦在哀鸣。
为何会如此？
桑落发现了林悬秋举止不对劲，起初只是疑惑，不晓得她要干什么。
当虾蝎再次跃起膨大，将毒刺甩向林悬秋，而林悬秋依旧无动于衷。
桑落立刻明白，林悬秋出事了！
她拔腿冲进交战之中，挡在林悬秋身前，高举炒锅堪堪接下虾蝎毒刺。
“当”的一声，锅底被戳出个窟窿。桑落两条胳膊都被震得生疼。
而她顾不上喘息。趁虾蝎打歪，其体型庞然，攻势已老不能灵活变换的空当，拽着怔愣的林悬秋赶紧逃跑。
多亏林悬秋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拖起来比当初捞她的时候轻松许多，才能带她躲开坠落的虾蝎。
只是躲不过其泼起的水浪了。两人都被淋了一身。
“林悬秋！可是伤到了？”
桑落焦急地呼喊着，在林悬秋身上寻找伤口。
而林悬秋实际衣冠整齐，毫发无损。
桑落越发没有头绪，再去看林悬秋的脸，异常突显，让她骇然吸气。
林悬秋左眼被浓郁的暗红侵染，流出眼眶，遮盖眼下泪痣。攀着白皙的肌肤，拧出诡谲可怖的花纹，以令人不安的速度一直生长，将要垂至脖颈命门。
而林悬秋眼眸涣散，似灵魂出走。
桑落惶惶油然而生。
她捧上林悬秋的脸，企图阻止花纹蔓延，不停地呼喊：
“林悬秋！回答我！”
林悬秋浑身冰冷，周身一切朦胧失真。仿佛被刺藤缚尸，殓进了石棺。动不了，喊不出。
幸而脸边有温暖抚摸，托她昂首，瞧见一团灿烂阳光，却不刺目，又如皎月般柔和。
林悬秋抬起手，想要触碰，被一股坚定的力量回握。
怪异的花纹延展到了极限，出现回缩之势。
林悬秋眼中大雾退去，长睫煽动，看清了阳光的脸。
“桑落。”
“仙君！”
林悬秋恢复意识，桑落庆幸激动。但林悬秋有气无力的声音，又让她揪心。
看林悬秋茫然虚弱的神情，断不能让她接着迎战。
不能死在这里。
虾蝎缩小，潜回水中有一息工夫了。马上就会有下一轮攻击。
桑落警觉着周围，大脑飞速运转，计上心头。
“请仙君速去避险。
“倘若行动困难，那就在此处安坐，不要出声。”
林悬秋知道她要干什么，轻轻摇头，似有惋惜之意：
“莫要送死。”
桑落心中虽也忐忑，但兴奋更多。
她自信一笑：
“仙君放心。借画戟一用。”
神兵认主，且重有千斤。你拿不动的。
林悬秋的劝阻没等说出口，桑落已扛起“素月流天”走远，其动作自然，未有违和。
林悬秋惊诧之余，凝神感知“素月流天”器灵，发现它无有抗拒。
望着桑落的身影，眼底渐渐冰冷。
桑落一概不知，注意力都放在了吸引虾蝎上。
她将破锅当作锣，边敲边踢水，绞尽脑汁挑衅：
“蠢虾蝎，笨虾蝎，姑奶奶在此！还活蹦乱跳呢！你有本事出来毒死我啊！”
林悬秋：“……”
虾蝎好斗，脾气暴躁。前两番攻击接连落空，桑落断定它此时必火冒三丈。
只要它在气头上，八成不会像最初伤她那样悄咪咪偷袭。要声势浩大地打过来，才能展示自己的威武怒气。
桑落的策略很简单。
虾蝎出水后，虽体型大得唬人，但也舍弃了在水中时的小巧灵活。
攻击前摇长时间滞空，可趁机寻找破绽。
来了！
虾蝎果真猖狂，不遮不避，自桑落正前方水面跃出，骤然变大，甩着蝎尾金钩，怒气冲冲地向桑落压来。
桑落不攻不退。根据金钩所来方向，算好甩动的轨迹。上前两步，将画戟牢牢插进地里，形成了障碍，然后快速后撤。
蝎尾果然如她所想，“哐”地撞上了画戟被挡住。金钩凭惯性摇过来，桑落紧急后仰，毒刺擦着她的鼻尖过去。打空了！
“受死吧！”
桑落计谋见效，信心暴增，痛快地大笑两声。
虾蝎大势已去，不可避免地坠落。
桑落靠得极近，借虾蝎对水面造成的冲击顺势起跳，成功跃到虾蝎上方。
虾蝎动作迟缓，来不及缩小。
桑落亮出“村好刀”，回旋借力下劈，一刀砍断了虾蝎额剑。马上捡起额剑，对着虾头蝎尾的连接处猛地刺进去。
挣扎中的虾蝎猝然僵硬，化成齑粉散去。
桑落失去支撑，掉进水里，但也拦不住她欢快地振臂高呼：
“赢！！”
林悬秋面无表情地走来。
“仙君，我们安全了！”
桑落拔出画戟，正要交还。
林悬秋抬手唤回“素月流天”，雪戟一横，直指桑落面门：
“尔究竟何人？”
一盆冷水泼下来。桑落脸上没了笑意，对林悬秋莫名其妙的审问困惑不解。
“仙君？怎么……”
林悬秋心烦意乱，没让桑落说完，戟尖向前一突，把桑落吓得往后一趔趄：
“休要花言巧语。如实招来！”
桑落被惹毛了，气得兔子耳朵直竖。
此人反复无常，不近情理。先前几番轻视、磋磨于我，如今危险方除，却这般蛮横无义。我何苦再委曲求全，跟她客气。
“真没礼貌。我刚刚救了你！”
桑落破锅破摔，打走挡在眼前的画戟。
林悬秋一怔，心有顾忌，提前移开“素月流天”，躲避铁锅。
桑落执锅无畏，冲到林悬秋跟前。二话不说，跳起来一锅拍到林悬秋脑袋上。
“我管你什么道骨，什么仙君。姑奶奶我不白救人。欠我一条命，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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