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矮房里，燃烧中的柴火在霹雳吧啦的响，三人都静静地看着符缇。他已经不太能喝下药水了，气息微弱。
大夫说了，这两日，他若是能挺过去，便能活。若是不能，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状况下，旁人都是无用的。连慧宇、杨勋、顾媚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在一旁。
天色越来越暗，顾媚娘再次拿出药材熬药。她的药材放在床中央桌子的下面，不是那种裁剪好的、包好的药包，而是未经处理的原材料。
顾媚娘拿出一个小的闸刀，准备切割药材。连慧宇再次上前帮忙，道：“我来。”
顾媚娘轻声道：“谢谢。”
连慧宇问道：“你怎么不买配好的药，要自己这么辛苦配药？”
顾媚娘道：“现在城里的药铺我都不放心，这些药材，是我托熟人从别处找来的，比较安全可靠，我比较放心。”
连慧宇道：“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顾媚娘看向符缇，“说到底，他是因为帮我才被人利用诬陷的，这是我欠他的。希望他能挺过去，好起来，不然，我会一辈子内疚。”
“你不用内疚，这事与你无关的，都是那群皇亲国戚惹得事。”杨勋恶狠狠地说道：“他们食百姓俸禄，却害百姓致死，简直天理难容。符缇若是有什么事，我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杨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连慧宇伸出手，轻轻握住。杨勋这才消了气，紧绷的全身慢慢放松下来。
等到半夜的时候，符缇终于有了一些意识，他嘴巴里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呻吟，一下就把半梦半醒的三人惊醒。
三人立马围到床边，连慧宇轻声叫着他的名字，顾媚娘立马转身去拿备好的汤药，杨勋接过汤药亲手喂给符缇。
药水灌进口腔，根本没办法进入咽喉，而是从嘴角溢出。他已经喝不了一点点了。
杨勋的心忽的一沉！他开口道：“符缇，我是杨勋啊，你睁开眼，看看我！！”
符缇没有睁眼，但是他好像听到了杨勋的声音，耳朵微动，嘴唇微微嘟起，像是要开口说话。
顾媚娘激动的朝杨勋说道：“他听得到你的声音，你继续说，他可能会醒！！”
杨勋继续说道：“你……你不要放弃自己，赶紧醒过来，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早点醒过来，不能轻易认输，你要替自己讨回公道。”
符缇嘴上的动作越来越多，明显是很想说话，但还是没有醒过来。
杨勋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他本就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说了两句就词穷了。连慧宇在一旁提醒他，“他还有个心愿没有完成，你……你可以说这个。你告诉他，你可以帮他完成心愿，也许他就能醒过来了。”
杨勋转头看向连慧宇，他微微颔首，是在给杨勋支持。杨勋想了一下，然后低头凑近符缇的耳边，说道：“只要你醒过来，这次，我跟你走。”
人的身体是很奇怪的，肉/体和精神共存在这里面。肉/体是实实在在的，精神是虚无缥缈的，两者看似没有关联，其实是相互倚仗的。实实在在的肉/体可以影响虚无缥缈的精神，虚无缥缈的精神同样可以影响实实在在的肉/体。
杨勋的这句承诺让符缇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的肉/体跟着清醒过来。眼睛慢慢睁开，嘴巴开口说道：“我……我没有下毒。”
连慧宇第一次见到符缇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他没有下毒。
他是在解释，他没有毒害杨勋的母亲。那件事情，对杨勋来说，是他的一个心结，对符缇来说，又何尝不是他的一个心结。
从小到大，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自己的清白。一方面是要挽回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另一方面，他恨极了被冤枉的滋味。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替他说话，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罪人，可是，他明明没有做过那些事啊，怎么就成了罪人了？他不甘心，他要清白，即便没有证据自证，他也想让人知道，他没有做过那些坏事。
杨勋脸色一沉，然后慢慢说道：“我相信你。”
符缇原本黯淡的眼眸忽的亮了，“真的……吗？”最后的尾音拉长，伴随着嘴角流出的鲜血一起滑落在枕头的。
老旧的枕套有多次清洗的痕迹，但是仍旧有许多洗不掉的痕迹，比如吐过的血、流过的脓，出过的汗和哭过的泪。
新的血液覆盖住旧的痕迹，像是在泛黄的淤泥中盛开了一朵巨大的、鲜艳的花。鲜红色，夺目极了！
杨勋、连慧宇和顾媚娘都慌了，一边给他擦拭一边劝他，“别说话了，好好养着，你要挺过来啊。”
符缇努力压制住咽喉下即将喷出的鲜血，缓了好一会儿，道：“让……让……让我说，……不然……就……就没机会了，我有一件……大事，必须……要……告诉……你们。”他说话已经很喘，一边说一边吐血。
“我……我没害那个小孩……王……宰相让我伤的，不……不是……私生子，是……是……是当今皇上，他……他不想皇上……参政……”
“啊……？”连慧宇忍不住叫出声。
“小皇帝……聪慧，故意……引私生子……去他房间……休息，害我……害我误伤了私生子……他想……借刀杀人！他利用我！！”符缇越说越激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被人利用，被人冤枉，好累啊！真的……好累啊！”
符缇望着天花板，视线越来越模糊，听力也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身边的三个人正在劝他努力活下来，他们希望他活下来，可是……真的好累啊！
解释好累！自证好累！活着好累！他……不想努力了，不想再累了！就这样吧！他这一生，父母疼爱，可惜没能长久的陪伴；武功高强，可惜始终做不到江湖第一；心中有爱，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未做那些事，可惜总是被冤枉、被利用、被误解……
他想要的东西，好像总是没能得到，就算得到，也是很快就失去。就像江湖第一的称号，就像杨勋那句，他相信他。
这样的人生，他不想再过了。他的气息越来越平稳，咽喉处难以压制的鲜血忽的退回了腹腔，回到了它们本该待着的地方。
总算是舒服了，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
眼泪滴落在沾了血的被套上，顾媚娘抬起手擦拭脸蛋，意外发现自己居然流泪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流泪了，她几乎忘记了流眼泪是怎样的，难道不应该是先鼻酸吗？可是她的鼻头并没有酸啊，怎么这眼泪就忽如其来、势如破竹！
她想，可能是太累了，这阵子照顾符缇，她一双纤纤玉手活活整成了皱巴干萝卜，上面还有冻疮、裂口，动一动就疼得要命。哦，她是太疼了，所以才哭的，她疼……疼的是符缇的悲惨离世，疼的是她难以释怀的内疚！
哇……她干脆大声哭了出来，没有掩饰、没有压抑。她趴在符缇的身上，大声的哭着。
杨勋和连慧宇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符缇。
……
今天天上的月亮格外明亮，僻静的巷子口两端匆忙涌入很多人影，他们不敢离巷子倒数第二间房太近，但是眼睛一直盯着它，犹如猫盯老鼠。
贺思凝身穿白色劲装，带着白色面罩，出现在了巷子口。众人纷纷让路，她从巷子口踏着自信高傲的步伐慢慢走到倒数第二间房门口，看着关好的房门，大声喊道：“连帮主光临钦州城，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好让我这个东道主，尽尽地主之谊啊。”
连慧宇走了出去，门口只有贺思凝一人，但是巷子口两侧站着满满的士兵。
贺思凝已经将他们团团围困住了。连慧宇并不慌张，礼貌的朝贺思凝作揖道：“此次进城，实属私事，所以不敢叨扰。”
“私事？我这有一批人，也在办一件私事，不知道跟你的是不是同一件呢？”说完，贺思凝手掌一拍，两侧的人群中走出来数个江湖人士。
正是流素帮那一批人。
领头的人是一个看上去像个书生模样的少年，身子骨不大、身高不高，眉眼甚至有些像女人，透出一股阴柔之美。他自我介绍道：“在下流素帮帮主段玉成，特来寻找一名叫符缇之人，不知连帮主有没有见过？”
房屋里的哭声已经小了很多，连慧宇轻声答道：“见过，就在屋里头。”
段玉成道：“那可否将他交给在下，他与我帮有些纠纷，想要带他回去查实清楚。”
连慧宇道：“人已死，你们不必再为难他了。”
“死了？”段玉成十分吃惊，“我能去看看吗？”
连慧宇点头。段玉成立即进入房屋，可是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打斗声，然后很快，段玉成就被踹出了门。
破旧的木门叭的一声倒在地上，支离破碎，段玉成在冰冷的地面上捂住肚子，蜷缩成了一个球。
他的手下立即拔出剑，气势汹汹地对着连慧宇。但是，当杨勋从房里走出来后，他们脸上的凶气立即散去，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段玉成咬着牙骂道：“他奶奶的，杨勋，你发什么疯！！”
杨勋冷眼看着他，道：“符缇由我护住，你们胆敢多说他一句，或者敢碰他一下，不要怪我剑下无眼。”
“放屁，我检查一下怎么了，我不能看看他是真死，还是……”段玉成话还没说话，但见杨勋拿出了图穷，瞬间闭嘴。
贺思凝看着这一切，一声冷笑，“哼，男人，真是喜欢扮深情。你若是真这么在意那个人，当初他来找你，你又何必将他拒之门外呢。现在他死了，你倒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省省吧，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杨勋看着她，没说话，但已然生气。连慧宇想开口帮杨勋，但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杨勋对于符缇，的确不够好。
人这一生，总有亏欠的人或事。杨勋亏欠符缇，是事实，无法辩驳。
贺思凝继续说道：“符缇虽已死，但是他谋害幼儿，触犯大齐法律，无论是死是活，我都要将他带走，交由朝廷发落。我劝你们不要阻止，否则，我让你们有来无回。”
要带走符缇的尸首？！！杨勋和连慧宇定然不会答应。
连慧宇道：“死者已矣，为何还要为难？”
贺思凝道：“我不是为难，是严格根据大齐律例，按程序验明正身，确认无误后交由朝廷消案。毕竟，这案子是在慕京犯下的，总得让慕京来消案。所以，他的尸首要先交给我保管。”
“如果我不同意呢。”杨勋冷冷的说道。
“不同意也好办。”贺思凝看了眼巷子两侧的士兵，道：“我向来喜欢用强的，正合我意。”
贺思凝要打，但是连慧宇并不想打。
杨勋倒是无所畏惧，气势一点都不输贺思凝，“你以为我怕你？”
贺思凝道：“那倒不是，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我拦不住你，但是，连帮主可没那么容易脱身。我想，你一定舍不得丢下他一人离开吧。”
“……”杨勋顿时无语。
贺思凝扬起高昂的头，道：“钦州我说了算，你们要想活着离开，最好乖乖听我的。”
好大的口气！不愧是女阎王！
“那倒不一定。”屋里传来顾媚娘的声音，须臾，顾媚娘走了出来，她看着贺思凝道：“贺姑娘，不要忘了，钦州还有个真正当家做主之人。”
贺思凝道：“哼，我照规矩办事，即便是我爹，也说不了我什么。”
“是吗。如果你爹不同意呢？”顾媚娘的眼睛已经红肿，但是眼眸清澈。他慢慢走向巷子口最后那间房，轻轻敲响了房门。
咯吱一声，在众人好奇的眼眸之下，贺大将军从房内走了出来。
贺思凝瞪大了眼，道：“爹……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见一位故人，没想到碰巧见到你这般胡闹。”贺大将军指着巷子口的士兵，道：“深更半夜，为何叫这么多人来，不怕扰了百姓清梦？”
“可是，爹，我是来抓朝廷钦犯的，他就在……”贺思凝指向符缇在的那间房。
“别说了。”贺大将军制止了她，“既然人已经死了，我们如实上报就行，无需为难他人。”
“……”既然父亲已经开口，贺思凝自然不敢在众人面前忤逆，只好应道：“是。”然后不开心的走到贺大将军面前，委屈的说道：“爹，是什么大人物啊，让你这么晚来这里见面。”
“是爹非常尊敬的一位旧友。”
“那我能认识认识吗？”能让父亲在这么冷的天、这么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贺思凝顿时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贺大将军并没有快速回答贺思凝，而是转头看了眼屋内。里面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然后是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而缓慢，应该不是个习武之人，而且应该是个长者。随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向门口移动，大家的好奇心越发强烈，纷纷望向房门口。
先入眼的是一双打了两个补丁的棉鞋，然后是一袭陈旧的深色棉袄，已经褪色严重，但是看着挺厚实。发白的头发整齐得束在头顶，脸上有些许皱纹，但是眼神坚定而明亮，精神矍铄，有一种与世无争的从容和善良，也有一种历经岁月、洞察世间的敏锐。整个人犹如神话中的太白仙君，自带让人仰望的疏离感和仙气。
连慧宇瞧见他，感觉像极了洛銘芗。不是样貌像，而是气质像。
贺大将军向老者介绍，“这是小女，贺思凝。”说完又向贺思凝介绍老者，“这是爹的好友，鲁术先生。”
鲁术？！！听到这名字，连慧宇震惊了！！这个看着慈祥和睦的老者居然就是鲁术！久闻他大名，没想到今天，真的见到了！连慧宇忍不住走上前，认真看着鲁术先生。
鲁术刚跟贺思凝打完招呼，注意到身边忽然窜出的人，不仅没有惊讶，反而一脸的慈爱，并率先打招呼：“连三公子，好久不见啊。”
连慧宇高兴地有些结巴，“您……您见过我？”
鲁术微微颔首，笑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连慧宇连忙作揖行礼，道：“先生仁厚，相助于我，我一直心怀感激，今日一见，请受我一拜。”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鲁术抬手，示意他起身，“不必谢我，我不是帮你，我是帮天下百姓。十年前，连云峰山顶之上，霞光乍现，当时你父亲与我一同有幸目睹。后来我回去求了一签，签文曰，大道将变，连者无敌。”
鲁术走近他，轻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记住这句话，做你该做之事。”
“是。”连慧宇赶紧应允下来。
虽然他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但是他无比相信鲁术，赶紧记了下来。不仅他记了下来，在场有很多人都记了下来。于是，大道将变，连者无敌这八个字，如同口号一般快速传播了出去。
此时的连慧宇，还不知道这是鲁术先生送给他的一个见面礼，无比珍贵！
符缇就是男版窦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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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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