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滴答——滴答——滴答——
楚家庄的地牢里并没有窗,所以那不是在下雨,那只不过是我身上的血,涔涔地往冰冷的地上滴。
这里明明密不透风,可我却冷得瑟瑟发抖,侧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阴影——
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日没有洗澡了,衣服上不是污血就是稀泥,脏兮兮、黑乎乎的想必已经看不出人样,远远望去怕只会觉得是一团阴影。
我感觉有东西在我的脸上爬,我实在没力气睁开眼睛,不知道那是苍蝇还是什么虫子。
而我那刻却没怎么感到害怕,反而在庆幸我的嗅觉早在多日的酷刑下已经失灵,所以我至少不会闻到那虫子恶心的臭味。
除了嗅觉,我的视觉和听觉其实也慢慢麻木起来,但是痛觉却一天比一天敏感。
我不知道我还有几根骨头没打断,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忍多久。
时至今日,我连吸气都是疼的,我连轻轻呼气都好像在带走我的生命一样。
我还能活下去吗?
“活下去!”
混沌中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是很熟悉的声音。
“无论发生什么,阿昭你一定要活下去!”
这次我终于听清楚了,是一名女子,那声音婉转中带点清冷,我猛然想起——
那分明是我阿娘的声音。
就像是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用那样的声音铿锵有力地对我说:“阿昭,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阿昭你一定要活下去!”
可我知道那绝不可能是她,这一定是我伤出了幻听。
因为我阿娘早就死了,在我十岁那年就死了。
那夜她对我说完那句话后就将我藏在床底下,然后我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邪淫粗犷的男人声、阿娘的求饶声、衣服被撕破声、挣扎大叫声,最后一切都止于一声惊叫——
那把将阿娘钉死在床上的剑甚至刺穿了床板,阿娘的血顺着剑滴到我的脸上,我甚至还能感觉到这血的温热,而我那时几乎快要把我的舌头咬断才能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那个黑得连五指也看不见的夜晚,死得不仅只有我的阿娘,还有我沈家上下三十四口人。
除我之外,沈家无人幸免,也就是说,那晚过后,我在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再无长辈唤我为“阿昭”。
直到他送我去楚府跳舞的前一日,碧空如洗,白云似絮,十里桂花飘散如雨,芬芳馥郁。
在缕缕缱绻的清香中,北冥轻描淡写地开口:“阿昭,最好的刺客都不该有情。”
这是自我沈家灭门后七年里,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唤我一声“阿昭”。
他轻轻的一声却轻而易举地敲入我的心门。
我很想知道他唤我为“阿昭”时的神态,可惜我不能,他是在我转身离开后对着我的背影说的,而我不敢回头——
不知道也好,毕竟时刻都准备去赴死的人最好不要再生什么执念。
何况,他也在提醒我,我要无情。
只是,如今我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我真的好想好想有人能出来唤我一声“阿昭”。
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我真的很怕我就此睡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哪怕是不能救我出去,唤我一声“阿昭”将我叫醒也好。
因为我不想死——我不怕死,但我也绝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活下去,这是阿娘的遗愿,我得守诺。
而且,我还没有将他想要的东西找到给他啊。
“阿昭!”
真有人出来这么喊了,又是幻听吗?
“阿昭!”
猛然,我嘴唇微微颤动,我知道我一定要睁开眼,因为我意识到那是真的,真的有人在喊我。
那个人还喊:“阿昭,别死!”
我睁开了眼,一丝光涌入眼缝,可是,因为我的伤,那个人的轮廓模糊到我根本看不清——
那个人,会是你吗?
可惜,我彻底昏过去,已无从寻证……
04
再次恢复意识,屋内一股刺鼻的药味浓厚到我甚至觉得苦。
头昏脑涨地睁开眼,入目是一对水润的圆眼睛。
“阿昭,你终于醒了。”
是楚钰,意外,好像又不意外。
他又一次救了我,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喜悦,他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我先开了口:“谢谢。”
随后我盯着他,换了一副口气问道:“你怎么救我的?”
然后他低下了头,目光闪烁……
其实当我冷冷地问出这句话时,那个答案我早已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唯一的出路只能是他去找了北冥。
果然不出我所料,黄昏时刻,与楚家人和谈了一个下午的北冥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让我交出戒指。
事已至此,很显然,任务失败了。
我不作无谓的挣扎,平静地将我用命藏了多日的戒指放到北冥掌心上。
那枚晶莹剔透的赤玉,红艳欲滴,让我想起我在牢里流的血。
他收起戒指后问我:“你为什么不把戒指交出去。”
是责怪的语气,不是好奇的语气,我知道,他不是想知道我的答案,他只是埋怨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他添了麻烦。
“因为我要做最好的刺客。”
这就是我给他的回答,但我也知道这个任务失败了,我永远都做不到那个位置了。
他面色沉重起来,一直到离开楚家庄前再未和我说过一句话。
倒是楚钰在我离开时截住我,和我说了不少话。那些话大抵表达的都不过两个意思——
一个是我不后悔,还有一个是我等你。
而我就只对他说了两个字:“愚蠢。”
之后,我再也没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和北冥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驱动着,鞍车内一片沉静。我坐最里头,他坐最外头,但其实我们隔得不远。
当然,若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坐在一块,就无所谓远近了,心里有堵墙,哪怕是近在眼前,也是咫尺天涯。
良久,他道:“要不是他来给我报信,你可能就死了,阿昭,你真的没对他动心过吗?”
我有些诧异,诧异他竟然会问我这么一句话,也诧异他居然会用像朋友一样的口吻和我说话。
我又想起,千水阁里有他亲自定下的一条规定:凡为“鸢”者,不得动情,违者诛。
“我要做最好的刺客,”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所以,我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他的神情很淡,目光甚至有丝丝柔和:“那么,从今日开始,你就是甲等刺客了,如果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待在我身边。”
这次,我先是震惊,然后才低下了头:“阁主,我任务失败了。”
是的,我确实有意提醒他。
“没关系。”他拉住了我的手,顷刻间,我有些困惑。
“但是我武功不好。”我抬头想去看他的反应。
却只见他微微一笑,同时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以后,我会教你最好的武功。”
他说完也还在笑着。
我时常觉得北冥很像月亮,月亮的光,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冰凉如霜。
我很久没看过他这样笑了。
代鸢还活着时,他总是喜欢这样笑的。
想起代鸢,便想起她死去的那一日,漫天漫地的血泊中,她的长发倾泻如墨,她闭着眼,嘴角含笑,温婉得不似她平常的模样,她最美的样子是在她凋零的时候。
那时北冥的哀恸让我想起很多年前被灭门的那个晚上,因为我想在仇人走后,我也是对着我的亲人哭成那样的——
好像万物都失了意义,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
在看到他为代鸢哭成那样后,我便知道,再也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所以,如今在马车上他这笑到底有几分真,我揣测不出来,就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甘愿用那枚戒指来救我——
像这样重要的任务,为了防止泄密,千水阁一贯还会派别的人来时不时监视刺客的,也就是说,北冥早在楚钰通风报信前,他就知道我被抓了,如果他真想救我,又何必要等到我伤痕累累后才来?
除非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那个镯子。
他只是想考验我的忠诚,想知道我在绝境之下会不会背叛他。
我不知道我的表现有没有让他满意,我也懒得去计较,反正,我只要做最好的刺客就行。
我只想做最好的刺客——“鸢”。
我静静地看着被风吹起不停飘荡的车帷,帘外的风景一一闪过。
我忽然想起了楚钰,他最后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分明有泪光。
其实,那两个字何尝不是对我自己说的呢?
05
青城派掌门人的中指,十七金。
霹雳帮副帮主的右耳,三十三金。
九毒寨寨主的双眼,一百金。
白骨教教主以及座下四大护法所有人的双手,五百金。
……
这几年来,我接的任务不多,但我的报价却越来越贵,甚至比很多其他甲等刺客都要贵,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我从来不取人性命这个噱头有关,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是北冥让我这么做的,自从我当上甲等刺客后,我就再也没有杀过人了。
有时,我也会怀疑北冥是否有些不能被人理解的癖好,所以才让我不杀他们,只是为了能更好地折磨他们。譬如白骨教的教主在被我砍掉双手后,据说他被他的仇人掳走炼成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平生作恶多端,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活该。
可是后来我又发现,其他甲等刺客接的任务都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的,只有我是例外。
有次我出任务时,我无意发现了北冥竟然也在现场,但是他躲着只是观察,从头到尾并没有出场。
事后,我拿着目标的舌头回去向他复命。
像往常一样,他笑吟吟的,一副很惊喜的样子,对我说着和以前差不多的话:“阿昭,你干得很好,那老和尚连我都要忌惮三分,我本以为你可能还要些时日才能解决,但没想到你做得这么利索,你真的很厉害。作为奖励,你想要什么呢?”
我看着他,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觉得他笑着的样子比他冷漠无情的时候还要让人感到沉重。
而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开口了:“我想做最好的刺客。”
然后,北冥的脸色冷起来,他双眉紧皱,不再说话,于是我们就此沉默。
后来,我又发现,原来我每次出任务时他其实都在暗处看着,他明明都知道我任务完成了,可是在事后他还是会假装不知道地问我具体情况,接着又一次问我要什么奖励。
而我想要的只有一个,偏偏这一个他永远也没有答应我。
他不信我的武功。
所以后来我拼了命地练他教我的武功。
所以后来箫魂那次刺杀的任务我替他去了。
据说箫魂是当前千水阁里甲等刺客武功最好的一个,而那次任务他得到情报说目标最近功法有所突破,他没有把握,所以他本来是要去跟北冥说他要推掉这个任务的,是我拦下了他——
“你赏金全给我,你一分不要,你图什么?”箫魂问我。
“千水阁里刺客之间不准打斗。”我不再解释,转身回去后便开始磨剑——
以前我怕我收不住取了目标的性命,所以我的剑都是钝的。
那把剑跟了我很久,那是它第一次开刃,森森寒光,削铁如泥,可惜我这个主人没用,我护不住它。
它开刃后没过多久便断了,不过在它断裂的下一瞬间,目标的头也断了。
被杀死的人血溅了我一身,但是那把剑始终没有沾上过一滴血——
北冥确实送了我一把很好的剑,故此我在想他后来看到我会那么愤怒,除了怪我私自做决定外是不是还有怪我把他送的剑弄坏的意思?
总之,他看到我的时候很不高兴——
他怒气冲冲地数落着我,而跪在地上的我不想同他辩驳什么:“是,属下知错,请阁主降罪,属下愿以死谢……”罪。
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胸中气血直直上涌,一口血便忍不住地喷出来。
跟着,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后,北冥便以我受了重伤为由,向所有人宣告我以后都无法再进行任何刺杀任务了。
而其实我和北冥都知道,我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后遗症,我没用多久就恢复如初了。
那时起,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不是不信我的武功,他只是不信我这个人。
他不信我,所以我每次出任务时,他都要去盯着我。
他不信我,所以当我成为千水阁里武功最高的那个刺客时,他反而要废了我。
他不会再信任何人,千水阁里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鸢”了。
但他其实根本就不用弯弯绕绕设计那么多,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成为“鸢”,我根本就不想做千水阁里最好的刺客!
不是吗?我从第一次便跟他说得很清楚了——
我对他说,如果他是阁主,我要做他手下最好的刺客。
是的,我只想做他手下最好的刺客。
他要刺客无情,那我便无情;他要刺客不取人命,那我便不取人命;他要刺客金盆洗手,那我便金盆洗手。
哪怕是他要我死,其实也只用他一句话就行,我不会反抗他的。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要做最好的刺客,是我对他最忠诚的告白。
我从未奢求他会对我有任何感情,我只是想在他身边,为他成为最好的刺客,一个永远不会背叛他、让他伤心难过的刺客。
可笑的是,他从来没有信过我。
更可笑的是,我知道他不值得,我也知道我很傻,但我却从来没有一次感到难过——
这才是最令人难过的事情。
就算他下一刻要我去死,我想我也不会有丝毫的委屈。
曾经有人跟我讲,痛觉是为了自我保护,而我根本就感受不到他伤害我的痛楚,所以我连自救都不得。
所以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又为了什么呢?
或许是,他长得太好看了吧。
从我见北冥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了他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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