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厚重的大门往两边打开，一个纤瘦的女子被人使劲往外推出来，踉跄一下站不住跌了下去，昨夜因大雨未干的地面上积起水洼，迅速打湿了一片裙裾。
闷哼一声过后，她缓缓扭头看着门庭上站着的妇人，好似压抑着的愤怒让她此刻面目狰狞，开始不顾看热闹的街坊四邻破口大骂起来。
“都说女人嫁夫要听从父母之言，我虽是你继母，却一直待你不薄。可是你呢，和你那不中用的哥哥一个样！中了举做大官了不知道衣锦还乡帮家里一把，现在死了倒连累你爹！对这个家全无半分用，即如此，我也不怕别人笑话，从此你就歇了心思好好待嫁，要不然我林家还真就少这一口饭食给你！”
杨氏狠狠发泄了一腔的怒火，居高临下看了眼神情木然的林梓兰。
黄昏里的街道，站满了影影绰绰围观的人，虽人数众多，但大多都是三三两两在一起窃窃私语。林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可家主林显梧也是正儿八经的知县，正七品不算太大的官，但在扬州这种地方却能震慑住一帮小老百姓。
远亲近邻的谁人不知这知县家中近日发生的大事！
本家嫡子林晏十年寒窗苦读一举成名，成了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官至户部都给事中，一时风光无限。
可就在不久前，也是同样一道圣旨下来，斥林晏初及人臣，竟贪赃枉法妾数额巨大，判以斩刑以儆效尤，又念及林家隔京城数远，并无妄动之举，遂斥责一通管教无方后观察留用，一时风波哗然。
尤其那林晏的亲妹子林梓兰，哭得声泪俱下，短短不过数日便瘦的脱了像。本是这扬州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现如今更像是要羽化飞升了似的。
想来这继母杨氏本是陪嫁的丫鬟，一朝死了主子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当家主母，自然看这嫡出的两兄妹不顺眼，好不容易盼死了一个，还声名尽毁，留这一个还有何用？碍自己眼不成么！
不如趁现在有人要妾愿意出高价的聘礼，早早嫁出去，那关起门来，可真正是一家人了！
看热闹的众人心里虽敢怒不敢言，却也同情这林家二姑娘，虽占了个嫡女的身份，却连府中下人都不如。常常不见其出门，一副常年病容弱柳扶风的模样。
倒是那继母生的三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隔三差五去和闺中密友喝茶赏花，好不自在！
林梓兰摸了摸被青石地板磕碰了的手腕，正要站起身来，忽见一小厮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奔到杨氏身前，连头上的汗也未来得及擦拭小声说了什么，那杨氏便什么都顾不得的嚷道“快去叫烨哥儿回来，还有差人去把清清叫回来，天天就知道往外跑不叫人省心！”
说完着急回院里张罗，顿了顿又回头瞥了眼已立在台阶下的林梓兰，没好气的说“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不然这个家便容不下你了，自己好好掂量掂量！”丢下这句话，便急匆匆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门廊外的丫头看了看四散走掉的人，急忙扑到了林梓兰身旁扶着她。
“姑娘，都是我不好，没能护住你…你别怪我好么？”
林梓兰看了眼忍泪呜咽的霁月，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心实，上次拦着不让杨氏进屋，被随行的小厮踹了一脚，虽养了些日子，到现下心窝子还隐隐作痛，今日见了这阵仗，自是不敢再出来的，才十五六岁罢了，跟了自己这样的主子也是命苦，又怎会怪她呢！
秋日的傍晚消散的很快，转眼间天幕便黑了下来，主仆俩一起穿过西边的走廊准备回屋，踩着枯枝和落叶，霁月正准备开口，忽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时门外火光冲天，是火把呼呼燃烧的声音。
林梓兰拉着霁月走到附近的侧门，从门缝里看见街道上五步一岗站满了穿铁甲的侍卫，各个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看这阵仗，应是戒严了，上次见这种情景还是携圣旨判哥哥罪名的时候。林梓兰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正准备离开，见大门处一片喧嚣之声，原来是林显梧携家眷连同老夫人一起在门口迎接贵客。
跟过去的时候，见一家子人已经簇拥着回了正堂。
“二丫头呢？”林显梧一脸严肃地转身问杨氏，这种阵仗，他一年也难遇到一次，最多是一州知府下来巡查考纪，只需带着衙门里的管事们伺候招待配合着巡视一番了事。可今日上头来的是京城的人，衙门里坐了片刻连杯水也未喝，便指明要进这林宅询问些私事。
这番的惊吓使得林显梧现下还未回过神来，前段时日以观后效四字还印在战战兢兢的心口上，如今又要蹦出来了。
只是这样的家族大事，那二丫头也不出来露面，万一让这位上峰知晓说招待不周，他这小人物的老脸往哪儿搁！
偏杨氏是个见风使陀挑拨惯了的，说自己请不动二丫头，愧对为母之责，林显梧一听，只好轻皱了下眉头，悻悻做罢。转身长袖作揖道“不知指挥使祁大人前来有何见教？如有询问，下官定当知无不言。”说完背着人赶紧用上臂的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祁烈审视了片刻，虚扶了一把说道“本将只奉命来，索取一些林晏大人生前手稿，大人不必紧张，若是方便，只上交即可。”
“怎么…”刚要脱口而出询问的话卡在嗓子里，那不成器的儿子已经惹下大祸，风波未平，又要手稿笔迹做什么！人都不在了案子还悬着不成！自从出事以后，杨氏嫌晦气早已把林晏的东西烧了个干净，哪里还有手稿？
如今宅前屋后围满了人，若说没有，这可不就是要抄家的架势了！虽是芝麻大小的官，可这张老脸还是要的，正踌躇不决时，刚擦完的汗又接着冒出来，被夜晚的凉风一吹，冷透了背脊，暗恨杨氏这妇人多事的一张嘴说烧就烧！
“哥哥的诗文手稿，我那里有。”一声清冷软糯的声音由角落里飘过来。
众人纷纷扭头，看见林梓兰站在门廊边，映着火把的脸忽明忽暗，像天上挂着的那一轮月，冷漠而疏离。
林显梧蹙地反应过来，转头低腰对祁烈说道“这位是下官的二女儿，从小与其兄较好，却是有些手稿的！”可笑自己一时心急竟没想起来，这丫头的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她哥哥教的！
那林晏自从生母过世后一直对他这个做父亲的心存怨怼，对这个家的其他人更是置若罔闻，唯有这个亲妹子，处处维护捧在手心里一般，连自己去白鹿书院求学也带着，他这个父亲自然也管不了！现下忽见二丫头消瘦了一圈，站在寒风里还咳了几声，又帮了自己眼下的困境，不免有些心疼，想着等事毕好吩咐杨氏找个大夫来好好给她瞧瞧。
这厢林梓兰已经带着身后这位年轻的将领向西院而去。
夜色如水，穿梭在不大的院子里，林梓兰面上沉静，实则心中已是跌宕起伏，如波涛汹涌的海浪。哥哥的案子恐怕只有身后人能了如指掌，自己却一无所知，但她能肯定的是，哥哥一定不会是外头人说的那样，一定不是的！
祁烈止步于门外，不一会儿，便看到这位二姑娘双手好似珍宝一般把一沓纸奉上，他接过来说道”姑娘放心，待用完物证，自会有人还于你手。”
对方没有回应这句话，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半晌似是壮着胆子问了句“我哥哥他…他是冤枉的吗？”
“陛下亲旨，请慎言！人已经死透了，在下以为姑娘问这话，无甚意义。”说完手按着腰间佩刀，转身而去。祁烈本就无意在扬州多待，自己主子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拿了东西尽快回京才算是办好了差事，回往客厅，并没有停驻，扫了一眼依然候着的林家人和林显梧略颔首，便带着随身的铁甲侍卫一起消失在了夜色里。
刚刚还被火把照的亮如白昼一般，随着阵阵脚步声逐渐安静了下来。林显梧腰肩一松，便想起来刚刚从堂屋后头蹒跚走过来的老母亲，此刻拄着拐杖也是紧皱眉头看着自己，便急忙走过去搀扶道“劳母亲辛苦，儿子扶您去休息”。
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了，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可自个儿的儿子也像无头苍蝇一般，想来自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劝慰道“事情既然出了，陛下的圣旨那边没牵扯到林家，但对你必然是已无再起用之心，咱们只要守住这片屋瓦，倒不至于辱没祖宗。现下当务之急，是要管好烨哥儿，给他找份好差事，保住咱家的声誉，可不能再出半点纰漏！”
林显梧应和连说是，又见母亲停下来似有所思，“我瞧着二丫头满心都还是她哥哥的事，如此着相偏不肯揭过去，迟早惹出祸端，不如趁早嫁出去了事，我听你媳妇说找到了一家可靠之人，她也该到出阁的年纪了！”
手中的拐杖因为握力过重而稍稍倾斜，打断了沉思中的林显梧，对于这个女儿，他并没有放太多的心思，她母亲早年因为一场大病撒手人寰，那段时间他无心另娶，只见杨氏照顾旧主子颇为尽心，偏扶正为一家主母，后来又有了林清清和烨哥儿这一双庶出的孩子。
偏杨氏是个善管家的，短短一年家中大小事务包括服侍母亲皆由她操心，自己倒也乐得清闲，便于后院之事从不过问。可日子长了，觉出林晏和林梓兰并不和他亲近，也无多少身为人父之感。
此间听母亲的意思，自然是更看重整个林家，至于二丫头的去留，姑且就这么顺势而为吧！
林梓兰不知道父亲和祖母两句话就定了她后半辈子的人生，依然立在门口，心里徘徊了千遍从刚刚那人嘴里说出的那句“死透了”。
“姑娘你要不还是哭出来吧会好受点儿，以前少爷在家可半点见不得你哭！如今你这样自伤，少爷若知道了，定会很心疼的！”看着身边人恍如一只提线木偶一般失了生气，惹的霁月在一旁忍不住擦手摸泪。
稀疏的云层里，透出了几颗星子。
黑夜中的天地总让人感到更佳辽阔，林梓兰拍了拍霁月的手往庭院中望去，西苑的角落有一簇芭蕉树，那是林晏几年前种的。因为她一直在哥哥面前念叨看书练字久了眼睛发酸，于是林晏特地跟先生请了一天假，把庭院里都种上了大片的绿植，墙角的这篇芭蕉最盛。推开书桌旁的木窗，便印入眼帘。
她回过思绪，和霁月一同回了屋，一夜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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