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道道菜肴端上来，原本空荡的木桌渐渐被摆满，炸得酥脆的排骨上撒了几把葱花，鲈鱼肉被蒸得晶莹剔透，薄薄的一片片摆开，底下是浓香的酱汁，最边上还有各色酱料拌得均匀的拍黄瓜，散发缕缕热气的红烧茄子，软硬适中的粳米饭……
苏氏见菜上得差不多了，端起小碗先舀了两勺鸡汤，“郎君先喝碗热汤吧，外面风大”
林思义只是点点头，接过碗来慢慢喝着，眼神顺着桌子扫了一圈，恰好与一边扒着桌沿的女儿对上目光，小小的人儿站得笔直，头发挽起两个小揪揪，把整张削瘦苍白的脸露出来。
“姐儿怎么这么瘦？脸也煞白煞白的，下人都怎么照顾的？”
身后扶着林风致身子的李妈妈一滞，低下头扑通一声跪下去。
林风致在心里长叹一声，转过身来伸手下意识就要扶李妈妈。你这个爹前些日子不闻不问的，现在又来装什么装啊。
一旁的烟儿一个眼色过去，旁边立刻钻出个丫鬟拉过林风致的手，往夫人身边带。苏氏脸色也有些难看，这话不也是指责她没好好照顾女儿吗？这么想着，她搂过女儿讪讪道“也是我的不是，不过郎君别担心，郎中前几日来过说了，姐儿这病已好了，只是落下了点病根，所以看起来吓人，用心些，养上个一年半载，慢慢就能好的。”
林思义没接话，一口又一口喝汤，晾了她片刻才开口“行了，姐儿这病怎么得的，你自己清楚，我也不怪你了，总归是好起来了，以后慢慢养着便是。那边大哥儿如何了，让奶妈们带上来瞧瞧，我也好久没见了。”
苏氏一边喊着下人叫来，一边搂着林风致，开始亲手喂，直到配着菜一口口吃完了大半碗粳米饭，苏氏才招呼着下人带下去消食，至于另一边，主君瞧见大胖儿子很是欢喜，嘱咐了好几句才让离开，再转身对着苏氏都有了点笑意。
林风致趁着转身的功夫，在角落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对夫妻还真是挺般配的，只要自己不死，以后找个好点的人家嫁了让家族沾沾光就行，不过一个女儿嘛。有这样的亲娘亲爹，她就不能摆烂太久了，必须好好为自己打算。
得多学点东西，不过学点什么，才能比较有用呢？
还没等她想出个名堂来，府里又变天了。
苏氏诊出喜脉了，这次她抱了更大的希冀，每日都是满脸的笑意。
林风致不屑一顾，生男生女这种事情概率就是一半一半的，据现代医学来看，其实性别主要由男方决定的。不过古代有没有能让怀儿子的方法，好吧她确实也不好说，祝苏氏愿望成真吧。
府里的女主人怀孕了，同样有身子的小妾自然就被忽视了，前后不过差了半个月，平时照着规定面上过去就行，大家注意力全都放在女主人身上。
天色黑得越来越早了，一轮月亮从窗缝里倾泄进缕缕亮光，屋里只点了两三盏油灯，微弱地照出女人的脸庞。
云姨娘扶着腰，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铜镜前坐下，一向清秀的眉眼染上了些许喜色。
“这几日它真是越来越闹腾了，特别是晚上，总是把我半夜踢醒呢。”说着，她不断抚摸着肚皮，低头温柔地注视，看了一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哎呀，我那个肚兜还没绣完呢，快拿来”
丫鬟没忍住笑了一声，连忙转身去床边翻找。
云姨娘也跟着露出笑容，把目光挪到眼前的铜镜。想当初，自己是被夫人抬的姨娘，最开始就是为了分一分月姨娘的宠，那时月姨娘刚怀上，势头正盛。
那些日子，自己每次伺候完主君，早上都得喝碗汤药，夫人不明说，自己心里也明白那是什么，安分守己了好久，夫人才慢慢没再送汤药来。
可是，自己真怀上了，看夫人的脸色，似乎也不大高兴。想着想着，云姨娘皱起眉头，等这孩子生下了，就要去好好伺候夫人，弟弟的身契还在夫人手里呢，她是真没有月姨娘那样的脾气想法，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就很好了。
突然，原本宁静的院子不知为何喧闹起来，来来往往脚步声不断，还伴随着几声呼喊。
云姨娘奇怪地往门外看去，缓缓站起来挪到门口，“碧儿，外面这是怎么了？去问问看”
被唤做碧儿的丫鬟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瞅准机会，一把抓住跑来的婆婆，“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闹呢？”
婆婆正跑得满头大汗，不耐烦地甩开手，随口答道“呀！你就别烦了，夫人要生了，这么早生，大家忙得很呐。”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门边的云姨娘听见，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彻底撕破了这个原本平静的夜晚，接着是好几个丫鬟婆子的声音
“你们都在干什么？快去端水啊！”
“那边的，去催厨房，点心！点心！怎么还没送来？”
云姨娘呆呆的，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刚想抬步往回走，腹部猛地一阵坠痛，险些被门槛绊倒，幸亏身旁的丫鬟眼疾手快才不至于摔倒。
“xx，外面闹腾得很，我们还是赶紧进去休息吧，别…”话还未说完，云姨娘忍不住腿又软了几分，腹部坠痛越来越严重，往地上瘫下去。丫鬟这才看出些不对劲来，忙伸手勉强扶住，一边对外大声呼喊。
喊声引来了个别婆子丫鬟，但依旧淹没在已经格外喧嚣的府里。
“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
闻言，苏氏苍白的脸这才有了点起色，挣扎着起身，“快，快抱来我看看。”婆子连忙往前走了几步，掀开包裹着孩子的被褥
因算得上早产，孩子还十分瘦弱，皱巴巴的一团。但苏氏看着看着，脸上笑意愈来愈深，那是释然的，轻松的笑容，仿佛下半辈子都有了指望。一旁的婆子小心翼翼觑着苏氏的脸色，开始不住地夸奖，“哎呀，这孩子真好看，是有福气的，将来啊，一定是个小状元，看看这鼻子，这眼睛…”
屋里的人都笑作一团，苏氏听着很是适用，转头对着烟儿，“吩咐下去，大家都辛苦了，待会给大家发点赏钱。”
烟儿忙不迭地点头，一下子就走到了门外，还没来得及安排，一眼瞧见了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的小女孩，后边的李婆婆则不停地拉扯着。
“姐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林风致抬头对上烟儿的目光，斟酌了片刻，用尽量幼稚的语气开口道“我听见外面很吵，李婆婆说母亲在生小宝宝，很辛苦的，我想来看看母亲。”
烟儿心里顿时软成一团，蹲下身抚摸着林风致的头发，“好姐儿，真乖，放心吧，夫人给你生了个小弟弟，现在正休息着呢，明儿再来看好不好？”
林风致暗自松了口气，这下苏氏算是得偿所愿了，以后也不必一直担心了，相识一场，她倒也不希望苏氏过得不好。
得到了这个消息，林风致便没有再打算进去了，乖乖地被李婆婆抱起来回屋子。
刚走到转弯的小路上，迎面冲上来个丫鬟，猛的撞了上来，直把李婆婆逼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没长眼睛的东西，没看见姐儿在这吗？撞坏了可得了？”说着，李婆婆把林风致轻轻放到地上，仔细检查有没有受伤。那丫鬟却像是看到了希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我家云姨娘要生了，烦请婆婆去通报一声！人手不够，怕是要出事啊！”
李婆婆顿时目瞪口呆，暗道怎么什么事都赶到一天来了，思忖了片刻，把姐儿往前推了推，“姐儿屋子就在前头了，你送她回去，让里面的果儿照料她睡下去，我先回去通报夫人。”
那丫鬟不住地点头，这才缓缓站起来。
林风致此时却是陷入了沉思，云姨娘要生了？赶在这时候，怕是根本没什么人来管她吧，自古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边走一遭，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去。这么想着，她全然忘了自己现在这幅身子只是个三岁多的孩童，开始跑起来。
来了这段时间，她就没有去过姨娘住的地方，但也大致摸清楚了这府里的布局，这里分为前院，内院和后院，内院才是家庭成员主要居住的地方，内院又分为正房，厢房和耳房，苏氏住在正房的东边暗间，那些姨娘应该就在西边了吧。
她一边思考着方位，一边横冲直撞，后边的丫鬟完全惊呆了，一时竟然没追上。
其实她还是不能确认那位云姨娘到底住在那儿，只能碰碰运气了，反正总归就在这一块，还没等她停下来，面前的屋子走出来位婆子，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东西，正侧着身像里面说话。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流那么多血，你们也是，怎么这么晚才叫我来呢，还只是个女儿…”
后边的丫鬟一愣，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婆子叫她一撞，刚想骂人，转身就瞧见一个小女孩正呆呆地站在门口，神色顿时慌张起来。
“呀！这不是大姐儿吗？！你们怎么把夫人的姐儿搞到这地方了？”
说着，婆子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就想带走林风致，但因为吃惊，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林风致依旧呆呆的，感觉周遭一切都安静了。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里面是丫鬟撕心裂肺的哭声，外面是扯着她衣袖，招呼其他丫鬟婆子抱她的景象。而且她很清楚，就算今日云姨娘不幸一尸两命，也只是多花些银子的事情，这个时代很多人的命，都如草芥。
突然，婆子怀里的孩子爆发出一阵哭声，边哭边拽着婆子的衣裳，试图抱起她的丫鬟也吓了一跳，被分散了注意力。
林风致慢慢把视线转过来，拼命地抬头，瞧见她哭得缩到一起的脸，她默默望着，竟然一下子和不知何时停住哭声的孩子对上了目光，那么澄澈的眼睛，也有些茫然地望着她，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嘴角，“咯咯”地笑起来。
林风致浑身被猛地定在原地，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酸涩，落下泪来。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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