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沉默比鉴定室的紫外线更灼人——程靡宁愿面对一百件赝品，也不想直视沈江月因她失礼而泛红的耳尖。
她望着沈江月出神太久，久到对方的神情已经开始不自然，最后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才把她从神游天外的状态拉回来。程靡反应迟缓了几秒，随后迅速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她盯着别人的妻子，就这么目不转睛看了半天，甚至一点掩饰都没有。
她也学着沈江月的样子咳嗽了一声，试图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地刚才的话题，以掩盖掉自己方才的行为，“……感觉现在留长一点比较受欢迎。”
沈江月没有纠结她莫名其妙的答案，也没有在意刚刚的事情，只是等着她把咖啡喝完，随后从她手里接过空杯，话音一转开始切入正题:“抱歉这么晚还叫你来，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
“请说。”程靡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认真倾听的姿势，迅速进入聊正事的状态。
“你知道的，我这一年是在国外办巡回画展，反响还算不错。”沈江月顿了顿，咖啡杯底残留的液体正随着她手部的摇晃打着旋，程靡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但是同时……国内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了。”
“所以我希望，能借用你的私人博物馆办一场我新作的展览，重新在国内复出。”
程靡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今晚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外，让她有点茫然。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找她?程靡没问出这句话，但她确信此时此刻她们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沈江月的艺术创作与许清的产业深度绑定，这是业内人尽皆知的事，她的画作从发布到拍卖到展出，没有任何一个环节不是经过那个人的手。有天启集团撑腰，沈江月根本不用为商务发愁，只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中去就可以。
如今她却深夜约见一个小小的私人博物馆馆长，只为向她递出合作邀请?
程靡不觉得，也不敢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私情可言，这几年她和沈江月联系寡淡，在她看来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充其量是“以前认识的朋友”，沈江月明明可以选择当甩手掌柜却非要找事做，其中必有隐情。
“许清……”沈江月沉吟了片刻，“她不知道这件事，是我自己想要办的。”
“这次展出对我很重要，我不想经过任何人的手，我只想自己掌控。”沈江月抬起头直视着程靡，目光里隐有水光潋滟，语调柔软地下垂，程靡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点哀求的意味，“你愿意吗?”
完蛋了。
理智告诉程靡，她应该先搞清楚前因后果在做打算。可感性显然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只感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应允的话语已经抢在前面脱口而出。
“好。”
————
“所以你就这么答应她了?”
上午十点，程靡家楼下的咖啡厅里，路茗伊恨铁不成钢地用她的穿戴甲敲着桌面，动静之大引来顾客纷纷侧目。“程靡，你已经被人妻拿捏五年了，为什么你一遇到她就好像无法思考?”
“你小点声好不好。”程靡缩在角落，原本身上材质金贵的衬衣已经被她换成了休闲的卫衣，此刻正拉着兜帽绳，把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这种谣言传出去让我怎么活?还要不要在圈里混了?”
“这是谣言吗?”路茗伊垮脸，对她的行径报以耻笑:“你也知道丢人，喜欢谁不好，喜欢的还是许清的老婆，你斗得过那个暴君吗?”
“这跟喜欢不喜欢的没关系，我也从来没肖想过什么好吗。”
程靡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接着又不知是对自己哪句话心虚，气焰弱了下去，重新缩回了角落里。
“我的决策也是经过考虑的，和沈江月合作，对我们双方都很划算。她能再次在国内打响名气，我能给我的博物馆赚点运营费，还能在那群老家伙面前刷刷脸。”
应答如流，逻辑清晰。路茗伊被她一连串的理由堵得说不出话，仔细一想又觉得她说得确实有道理，一时间居然想不到如何反驳。她只好暂时放弃这个话题，低下头继续喝她的全糖奶茶。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片刻后，路茗伊似乎想起了什么 ，犹豫了半天后还是决定开口，“对了，昨天晚上的事……”
程靡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昨晚她们共同目睹许清出轨现场，路茗伊不想惹事上身，只有她拍下了照片，但显然她也对此事颇为关心，望了望四下确认无人注意她们，便凑过来小声询问，“你最后给她看了吗?”
“……没有。”程靡低声回答，像是觉得有点憋屈，于是转过头对着外面出神，清晨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窗外人声熙攘，锃亮如镜的玻璃上映出她阴郁的神色。
路茗伊的吸管戳着杯底冰块，发出咔啦一声脆响，“我以为你一定会说呢。”
程靡盯着咖啡表面浮动的奶油——它们正缓慢坍缩成岛屿状的漩涡，像她收藏室里那些被时间氧化的银器，再怎么擦拭也回不到最初的光泽。
她的指尖在杯沿停顿。昨夜沈江月送她出门时，电话正巧不合时宜地响起。程靡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只看见来电人那一栏赫然写着一个“许”字，没有多余的称谓修饰，但对方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她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将要出口的话在喉间打了个旋，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差点忘了，她和沈江月之间什么都不是，有什么资格贸然插手别人的家事?
“路茗伊。”良久的沉默后，她开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收藏有瑕疵的藏品吗？”
路茗伊翻了个白眼：“别用你那套高深的收藏哲学转移话题。”
“因为我觉得……”奶油岛屿彻底沉没了，“有遗憾的东西，才更让人魂牵梦绕。”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害怕一旦亲自干涉这件事，自己就会克制不住想要把沈江月当成另一件“残缺品”收藏。
“……我觉得应该让她自己发现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程靡才终于开口宣布最后判决，嗓音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粗糙沙哑，昭示着理智的胜利。
“我会……想办法暗示她的。”
————
“观众朋友们下午好，下面为您播报最新消息:近日，国际知名青年艺术家沈江月女士结束海外巡展回国，广告之后马上回来，敬请收看现场直击……”
程靡拧紧水龙头把手，裹着浴巾从浴室走了出来，顺手拿了块毛巾擦着湿润的头发，在瓷砖上留下一长串水渍。
电视机正放着人文艺术频道，她捡起地毯上挡路的遥控器扔到一边，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目光掠过茶几上翻倒的相框，于是伸手将它翻了回来。
相框里嵌着一张老照片，在时间的洗刷下已经有些泛黄。画面里，穿着高中校服的程靡与身着白色衬衣的沈江月并肩站在一起，身后是引人注目的“毕业典礼”四个大字。照片里只有沈江月在笑，她自己又是面无表情。
程靡心念一动，拿起相框开始仔细端详起来，脑海里擅自把照片里的沈江月和今天凌晨见到的沈江月拼到一起对比起来，试图找出有什么不同。
然而她看了半天，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沈江月的脸和五年前相比几乎没变化，一样精致的五官，如狐狸般上挑的眼尾被眼线轻柔地描摹出轮廓，却并不显得媚态，搭配上她微微下垂的眉，使她看人总是带上似有若无的几分笑意，多看几眼就快要被勾了魂。
程靡出神地去碰触照片里沈江月的脸，拇指隔着冰凉的玻璃反复摩挲，晕染出层层雾气。她想要抹掉，水痕却越抹越花，就像被相机留存下来的遥远的记忆，困在陈旧的胶卷里日渐模糊，直到连她的面容也看不真切。
窗外天色黑沉，雨点敲打窗沿的碎响断断续续传来，被隔音材料稀释成白噪音背景素材。偶有一道闪电划过击碎黑暗，却也很快归于沉寂。淡漠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如瓷器碎裂的脆响，接着是一阵细微的痛感，自指尖传导而来。
程靡低下头，才发觉自己握着相框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不小心捏碎了玻璃的一角。尖锐的碎片划破了指尖，鲜血正汩汩流出。她没太在意，手指在身上随便擦了擦，几滴残留的血珠做了漏网之鱼，正缓缓朝着木质边框的裂缝渗去。她赶紧又抽了张纸巾，小心翼翼吸干相框上的血迹。
电视里广告时间恰好结束，程靡想起刚刚预告的内容，下意识就想去摸遥控器换台，可当电视里出现那张熟悉的脸时，她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但很快，镜头一转，她就在画面里看见了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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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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