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门口,闪光灯如暴雨般倾泻而下,记者们争先恐后蜂拥而至,在门廊处挤成一团,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无一例外都对准了沈江月。
贴着各台标志的话筒如长枪短炮般林立,争先恐后地抵达她的唇边。刺眼的光圈里,沈江月微微眯起眼,睫毛在强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快门声在她周遭连成一片,像某种贪婪的啃噬。
“沈老师,请问您为何隐瞒行程提前回国?”
“沈老师,您在海外举办的巡回画展非常成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沈老师,您这次回国,是否准备在国内长期发展?”
“沈老师……”
沈江月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正准备开口说话,身后便伸来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替她拨开了拥挤的人群,为她留出方寸喘息空间。
记者的喧哗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又不约而同地将镜头调转,对准了来人。
沈大画家的合法妻子,天启集团现任掌权人,平时在媒体面前表现张扬的许总许清本人,更是沈江月商务的实际控制人,若是想了解这方面的信息,采访她比采访沈江月本人要有价值得多。
记者堆很快又爆发出第二次喧哗。
“许总,您太太之后的艺术之路打算怎么发展?”
“许总,您对您太太近期的工作有什么安排吗?”
“许总,可以透露下您太太新作的主题吗?”
许清从容地一挥手,人群便识趣地安静了下来。她的身材与大多数女性相比要高大许多,少说也有一米八二以上,只跨了一步便拦到了沈江月身前,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修长的影在她脚底漫延生长,像一座无形的牢笼,吞噬了沈江月的全部存在痕迹。
“首先,感谢诸位对我太太的抬爱。”
许清不紧不慢地开口,从容不迫地转着手上的青玉扳指,看得出在应付媒体一事上她相当得心应手。
“关于江月之后的安排,我暂时还没有打算,她刚回国,我想让她好好休息休息,也请诸位最近少做打扰为好。”
她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在提到沈江月时眉眼一软,露出了一副关切又担忧的神情。
“至于我和我太太的事情……”
她后撤一步,伸手揽过沈江月的腰,将她箍在了怀里。沈江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臂略微动了一下,看不出是什么意图,也没人在乎她是什么意图。镜头全部对准许清的脸,无数观众注视着她对摄像机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柔的笑。
“我们最近感情也很好,承蒙大家的关心。”
————
“谁问她了?”
冰凉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吓得周墨手一抖,不小心按到了电源键,屏幕一闪,许清的面孔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程靡阴沉的脸。她小心翼翼回过头,语气发着颤,几乎已经看到自己必死的未来:“馆,馆长……”
“谁问她了?”
程靡没理她,只是死盯着已经黑掉的电视机屏幕喃喃自语,眼睛里的红血丝多的快要爆出来,一看又是整夜没睡,算下来这已经是她通的第二个宵:“我说,谁问她了?”
周墨不敢吱声,低着头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她刚才的行径:工作时间摸鱼看电视,看的还是老板白月光和白月光现任妻子的新闻,还当场被老板抓包——这其中任何一条单拎出来,周墨都觉得自己人生无望,只等考虑从哪栋楼顶跳下去能不那么碍她老板的眼。
她从善如流地滑跪,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保住饭碗的希望,“老板,我支持你和沈老师在一起,真爱无价……”
很好,周墨发觉自己说完这话后,原本只是脸色阴沉的馆长眼睛里马上就要喷出火来。
她不抱希望地闭上眼,但出乎意料的是程靡居然没有发火,甚至什么批评的话都没有说。她睁眼,看见程靡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声音疲惫:“下次少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墨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不知道她的老板到底在想什么,于是试图再补救一下:“对不起老板,我不应该上班时间摸鱼……”
“无所谓,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人。”程靡无力地摆了摆手,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另一侧,只剩下话语幽幽传来,在空旷大厅里折射传导,激起几声回响,“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今天很累,不见客。”
周墨呆滞地矗立在原地,满脸茫然。
————
在家里看了一遍,来上班了又要被迫看一遍。程靡仰倒在办公椅上,新闻的内容她都快能背下来,现在一闭眼脑子里就是许清和沈江月依偎着站在一起的画面,怎么赶也赶不走,睁开眼又看到门可罗雀的博物馆和一大堆没处理完的日常工作,顿觉人生无望,事业爱情双欠收。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接着是周墨咋咋呼呼的叫喊,伴随着几声叮铃哐啷的脆响。程靡权当没听见,摸出一对耳罩带在头上,对这隔三差五必定上演一次的闹剧置之不理。随即她打开手机点进社交软件,熟练地切成小号,开始在网络上搜索自家博物馆的相关信息。
“完美主义”“古典美学”“传统”“强迫症福音”,程靡的眼睛快速掠过几篇博文,所看到的都是大差不差的评价,无一例外都是好评。她却显得不怎么高兴,阴沉着脸把这些评价全都点了不感兴趣。
转念一想,她又将这些推文拉出了黑名单转而在底下留言评论:“所谓完美主义不过是看客的傲慢,藏品上存在的缺陷,也是它们想要传递的真实。”
摩挲着手机壳上刻意切出的缺口,看着网站上千篇一律的模板文消失在眼前,她的表情才稍微舒缓了一点,放下手机转而从桌面上捞起一份文件,开始翻看起来。
文件上方不过是几张平平无奇的过期合同,程靡百无聊赖地迅速跳过,翻到最后一张时动作却停了下来。
这份档案显然也有些年头,翻卷发黄的纸页昭示着它曾被多次翻阅的历史,右下角还沾染着一大块深色的水渍,把纸张泡得发软部分字体也已经被晕染得看不真切,好在不影响大致阅读。
程靡的指尖悬停在“藏品清单”四个大字上方,纸页边缘还残留着母亲未写完的批注,字迹力透纸背:“宋代官窑冰裂纹——瑕疵品,不予展出。”
批注的下方,是少时程靡稚嫩的字体:“裂痕也是时间的另一种形式。”
程靡盯着这两行熟悉又陌生的字,心中五味杂陈。
一年前,程靡的母亲程非因突发心脏病离世,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展览合同。这座私人博物馆是她毕生的心血,更是她信念的载体。这个将完美主义贯彻了一生的女人,把这座博物馆打造成了一座毫无瑕疵的黄金宫殿,每一样藏品都完全遵从她的心意:精致、严谨、一丝不苟,稍有一丝残缺就会被她宣判死刑。
凭借着这一特色,博物馆曾经空前繁荣,加之母亲在艺术界多年积攒下的众多人脉,一度成为艺术界的标杆之一——当然是在程靡接手之前。
可如今这座建筑却像一个被掏空的贝壳。许多藏品都被程靡出借展览,用以维持博物馆日常运营的开销,偌大的展厅里摆着零星几件展品,看着难免有些冷清。
周墨的声音自门后传来,“馆长,市博物馆想和你讨论一下借展事宜。”
“借。”程靡捏了捏鼻梁,回答得毫不犹豫。
母亲的人生里向来不允许任何不完美存在,一切都必须被规训成无瑕的模样,也包括自己的亲生女儿。程靡时常感觉,自己也不过是母亲的一件艺术藏品,倘若不合她心意,不做到最好,就没有意义。
也正是拜母亲所赐,她有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观念——有缺陷的物事才能让人感受到真实,与母亲的理念几乎完全背道而驰,也因此发生过数不清多少次争吵。
她在母亲搭建的虚拟牢笼里生活了太久太久,如今这座博物馆虽然已经归她所有,可在母亲深厚的根基下,她还改变不了多少东西,只能暂时通过这种方式聊以宽慰。
周墨还想说什么,“对了馆长,上次和你说的感应器失灵的事情……”
“有空叫人来修一下就行。”程靡心不在焉地回答,只想快点打发她走人。
手机一震,通讯软件的提示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程靡打开手机退出原先的网站,点进了聊天页面。
置顶聊天里,那个占据她大半思绪的人发来了新消息。
月 13:14
合同我起草好了,我们在哪里见面?
程靡思索了片刻,手指轻敲了几下键盘,又传了一个位置过去。
lost 13:14
【位置信息】
lost 13:14
明天下午在我的博物馆见吧,沈老师。
————
屏幕那头,沈江月坐在漆黑一片的画室里,手机停留在和程靡的聊天框页面。窗帘被她拉得很紧,几乎透不进一丝光亮。她凝视着消息末尾那个生疏又客气的称呼,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她拧开门把手,被禁锢已久的日光得到主人赦免,争先恐后地涌入,照亮了她泛冷的轮廓,又很快从缝隙中溜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拐角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沈江月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身形一滞,转身想要回到画室,却被拦住了去路。那只替她挡开媒体长枪短炮的手如今又一次横在了她身前,只不过这次是落在了门把手上,阻拦她前进的道路。
“你要去哪里?”
炽热的呼吸落在耳边,沈江月被激得一缩,本能地想要逃开。可面前是推不开的门,身后是女人宽阔而结实的身躯,她无处可逃,只能平复呼吸,仰起头直视罪魁祸首,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我想回房间休息。”
许清玩味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巡视,像是在打量一头猎物。随即她伸出手去,想要替沈江月整理头顶的乱发。“我说江月啊……”
沈江月反应迅速地躲开了她的手,趁机从她身体的缝隙里挤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就朝门外走。许清站在房间门口,抱着手臂注视着她的背影,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追上去,而是不紧不慢地续上了她没说完的话:
“……出国一年,你好像变了不少嘛。”
沈江月没有给她任何反应,随着砰的一声响,大门被关闭,徒留许清一人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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