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视野里，朦朦胧胧透进一点光亮。
推进器的轰鸣声从座椅传导全身，震得人心底发颤。戴着降噪耳机的人面上露出些焦躁的神情，小巧的耳机卡着他的耳廓紧紧贴在耳根处，又格外加了个耳塞，脑袋上还戴着潜艇头盔，还是很难抵消这种噪音。
驾驶舱里，主驾位的中年潜艇兵转头看了副驾上的人一眼：“怎么样小方，还好吗？”
方颂屿做了几个深呼吸调节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潜艇兵看了看舷窗外的景象，又确认一遍雷达：“快了，马上就要到浅海了，再坚持一下。”
“孙哥，你这是习惯了啊？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这玩意儿声音那么大。”
被叫做孙哥的人笑了笑：“当了二十年潜艇兵了，每回从深海往上回来都要来这么一遭，这推进器不要又不行，这不就习惯了。再说了，我们这普通人的耳朵，哪有那么灵光，耐造着呢。”
有推进器的加速，上浮速度非常快，船舱一路释压，没过多会儿已经可以看到阳光透进海水，黑暗被落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靛蓝的浅海光景，珊瑚群在光照下变换着色彩，五花八门的小鱼一群一群从他们的舰身旁游过。
推进器的声音终于停下，方颂屿松了口气。
孙哥感叹一句：“还好我不是什么哨兵，够遭罪的。”
说话间，浮力球弹出，眼前天光大盛，破开海面的巡逻舰猛地一晃，浮稳后便向着岸边驶去。
方颂屿靠在座椅上：“最后一次搭档了孙哥，交完报告我请你吃烧烤。”
孙哥看也不看他：“我不吃，回回都是我吃着你看着，酒你也不能喝，老没意思了。”
方颂屿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哎，你要往哪调啊，咱兄弟以后都见不着了？”
“见得到见得到，”方颂屿忙不迭回答，还从腰间摸出那个巴掌大的个人终端打开投影给他看，“喏，调动通知，去第八区的第三前哨塔。”
“第八区？！第八区离我们这第十二区有多远我看你是一点数都没有，别说还需要跨区手续！”
孙哥说话总是咋呼又直楞，话不中听，人倒是挺好的一个大哥，大了方颂屿十九岁，总把他当弟弟照顾。分区基地定期分派的深海样本采集任务一般由一名哨兵一名向导共同执行，但主驾驶必须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普通人潜艇兵。
向导的人手比较紧缺，哪里需要就得往哪里跑，所以像这种定期任务里搭档的向导三天两头就会换一个，而作为哨兵的方颂屿和这位潜艇兵孙哥就这么雷打不动地搭档了大半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搭档了。原定和他们一起航行的向导头天晚上被临时调走，没有了向导的精神屏障保护，方颂屿只能硬着头皮强忍各种感官压力来完成这次任务，结果中途收到调动通知，任务中止，连他也要被调走了。
上了岸，方颂屿忙着整理自己那头被头盔压乱的黑发，又帮着孙哥把样本箱搬上军用越野的后备箱，最后回头看着泊在码头上的黄黑色巡逻舰。它是模仿鳐鱼的样子建造的，不过普通观光船大小，又扁又圆，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晕，左右两边伸出圆弧形的刃状护翼，护翼尾端装着两个小型辅助引擎，舰体尾部是主引擎和那个该死的推进器。
二十四岁，该不该对着大海感慨时光飞逝散发离愁别绪呢。
个人终端的消息提示音响起，方颂屿打开快速扫了一眼，敛起神色说：“对不起啊哥，上头在催了，不能陪你去交报告了。”
孙哥愣了愣：“这么急？是有啥事儿发生吗？”
方颂屿和他握着手碰了碰肩：“中心基地急调人去那个前哨塔，是因为上一批成员失踪，现在塔空了两天了，应该是怕出问题，所以比较急。反正再有个十七年你就退役了，老头没事干就爱到处溜达，有的是机会重聚。”
方颂屿在孙哥的怒骂中匆匆上了分区基地早就停在一旁的派送快车，截断了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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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方颂屿第一次去第八区。自全人类被迫进入战时状态以来，为了方便人力物力跨地域、跨国调动，各国在保留自己原本的行政区域划分的基础上，把版图简洁地划分成一至十二个区域，版图小的分两三个，有的甚至不用分，而方颂屿所在的大国，就分足了十二个大区。
方颂屿出生在第一区，远离外海，深居内陆，南北方口音混杂，每年都在为了这里供暖那里没供暖吵得不可开交，是中心基地的所在区，也是哨兵向导的训练院校“第一国家安全学院”的所在区，虽说有“第一”的名头，但实际全国上下也就那么一所针对觉醒者的专门学校，由中心基地建立并直接管理。十六岁觉醒被检测出是哨兵后，方颂屿就进了一安，毕业后直接被分配到第十二区的分区基地。
一至七区都是内陆大区，八至十二区沿海划分，这是从一端调去另一端了。
方颂屿坐在特设的觉醒者车厢里，平稳安静，缓解了他一路奔波对感官造成的刺激。他不清楚这次调动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从毕业至今，除了定期任务，其余时候他都在和不同的向导搭档，被派遣到全国各地执行大大小小各类任务，但这次前往前哨塔，估计会在那里待一段时间了。
通知里有两个附件，里面介绍了前哨塔的基本情况，说明了他们的指纹已经提前输入进了大门系统，以及作为A 级哨兵的方颂屿要出任队长带领的几个队员的个人资料。
他一个一个仔细看，权当打发时间。横穿版图，再快也要五小时。不是特殊任务就没有专用交通工具接送，军用港口到列车站得花半小时，区域列车上又花四个半小时。听说这个区域列车七十多年前叫高铁，比现在慢多了，从西穿到东能开出一整天去。
第三条通知发来的时候，方颂屿的耳机里正播放着安抚精神的白噪音，终端上的信息却让他一瞬间坐直身子：第九区第一塔突然遭受“坦特”袭击，虽然防御成功，但九一塔的向导最后在市区的人群里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精神力，推测有个体趁乱逃逸，并前往市区混入人群。
现要求接到调动通知的觉醒者优先前往第九区一塔附近参与搜寻。
服从是天职。来不及多想，方颂屿查看车厢侧壁上的动态地图，显示列车正处在第九区一个公园附近，离一塔不远。他立刻申请临时停靠，调整耳机模式匆匆下了车。
第九区的分区基地应该是调动了附近所有巡逻队，人手还是不够。方颂屿在市区大街上一路走一路观察，没发现任何异常，甚至不清楚附近有多少觉醒者在和他一起执行这个搜寻任务。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都不能放出精神体，五感接收到的信息庞大纷杂，他有些手足无措。
坦特——这个从深海中走来，二十年前令全人类陷入战火的陌生异族，说实话他并没有切实见过，一安的陈列室里用玻璃缸泡着一只一米多长的螃蟹脚似的勾镰，训练室里见过仿真投影，模拟战斗其实也没有太多实感。
最初的资料里写，这种生物有拟形能力，能逼真拟化成别的生物的模样，而针对人类外形的拟化，就是二十年前它们接触观察人类后学会的。
而后随着对哨兵与向导这两种突然出现在人类基因历史里的“超能力”的深入研究，科学家又发现，坦特和向导都具有极高的精神力，并且可以做到精神力外放，从而影响别的生物体的意识，所以它们其实并不会变化外形，只是通过精神力给人类的意识制造了一个幻象，暗示他们看不到自己真实的模样。
而本身拥有精神壁垒的向导，以及有向导为其建立了精神屏障的哨兵，可以抵御这种暗示。
这有些麻烦了，方颂屿根本没有与自己连接的向导，周围也没有向导给他建立临时屏障，他就算迎面碰到了这个坦特，也认不出它来。
但秉持着骨子里“来都来了”的优良观念，方颂屿还是继续往前，进入了地图上看到的那个公园，这里人流量比较大，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他多少也能帮上忙。
公园里似乎在搞什么活动，人挺多，远处音响里播放着音乐。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十五年前坦特主动退回海洋后，所有普通人都变得格外珍惜和享受生命，虽然那些深海怪物偶尔也会有小骚扰，但多被沿海建立的前哨塔防线挡住了，都是不会影响正常生活的小事。
活动主持人动听的女声在不疾不徐报幕，这才知道是一位作家的新书签售会。傍晚六点，夕阳正好，方颂屿正顺着树荫往公园中心走，忽然闻到一股鱼腥味。
他停下脚步，辨别了一下气味的来源。很细微，普通人根本注意不到，但对哨兵过人的感官来说已经足够明显，特别是在这充满着草木清香的公园里，便显得更为突兀。
晚风流连过皮肤，风是有形状的，抓着它，就能顺着找到它所带来的东西。很快，方颂屿找到了公园中心，正是举办活动的地方。简单搭建的舞台下已经站满了人，他心里凉了半截，对方有意选在人最多的地方，要是发起攻击，后果可想而知。
他顺着气味，自然而然地站到了人群外围一个男人身边。男人身材矮小，却穿着一件盖到脚面的长风衣，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看起来没有被这个活动吸引分毫。方颂屿就站在他旁边，即便不刻意探知，这个人的行动也绝逃不出他的掌控范围。
作家走上了台，是位年轻的女性小说家，方颂屿觉得眼熟，应该是新闻上看过，好像还挺有名。她鞠了个躬，向台下的朋友们简单说了几句，便在一边坐下，正式开始签售会。
早在台下一侧排队的人群显得兴奋躁动，正当第一个人走上台时，方颂屿突然觉得脑袋一阵刺痛，紧接着舞台两边的音响爆发出极大的尖锐的噪音，人们纷纷大叫一声捂住耳朵，好在耳机的隔噪模式已经开到了最高档，他马上转头看身旁的男人，只见他还是保持先前的模样，像静止了，诡异至极。
方颂屿当机立断去抓男人的肩膀和胳膊，也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张枯瘦惨白的面容，眼周隐约泛着人类身上不会出现的淡蓝色。他没办法破除眼前的幻象，但能够笃定这就是那个逃逸的“坦特”，并清晰地感觉到手里抓到了什么类似金属的很坚硬的东西。
人群突然又嘈杂起来，方颂屿抬头的一瞬间，好像见到了电影里丧尸入侵般的景象，在场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双手用力卡住自己的脖颈，越卡越紧，本能的不适又迫使他们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破碎的呜咽。
手里传来一阵剧痛，再回过头来，方颂屿擒住的那只胳膊已经变成了一只勾镰，结构像螳螂的前肢，整体又像螃蟹脚一样坚硬锋利，上面的倒刺直直扎进了方颂屿的手心里。那个“男人”已经去除了伪装，眼前是一个高大的怪物，三米左右，浑身呈蓝色，头上有一对不长的、肉瘤似的角，眼睛是浑浊的，长风衣下露出一双巨大的带蹼的脚。
方颂屿顾不得不停流下的血，这些人一定是遭受了精神控制，再这样下去，这些人会活活掐死自己。他大声向着腰间的个人终端下达语音指令，用终端紧急联系了附近的医院和第九区分区基地。这里估计有一百多人，只有他一个觉醒者，他没办法顾及那么多人，眼下只好从源头下手。
哨兵不被允许非任务期间私下里携带武器，方颂屿现在手无寸铁，并且他自己也正在遭受精神入侵，对方打一开始就在试图撕裂他的精神图景，全凭在校时有针对哨兵独自抵御精神攻击的训练课程，他拼命集中精神进行抵抗，现在才能继续站在这里。
他记得关于这个种族的信息，也记得模拟训练室里进行过的那些战斗，坦特的弱点在头部，但它们三米的身高对于人类而言太高了，使得近身肉搏时难以直接攻击它们的头部。于是他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一肘击向对方肋骨，意料之中被它用另一只勾镰挡了下来，下一秒它整个身子向后仰了一下，一只赤狐不知什么时候从背后窜出，一口咬上了它的后颈。
方颂屿趁机抽身，手掌从倒刺上拔开时鲜血喷涌，哨兵体内战斗的本能被一瞬间点燃，他直起一脚极快地钉向坦特的腹部，那对勾镰马上向着他的腿砍下来，他迅速把腿一撤，手掌一把撑着勾镰的表面横腰跃起，借力斜上猛一个扫踢，正中那个蓝色脑袋。
坦特痛苦地后退几步，张着嘴叫喊起来，却是一阵穿透耳机保护的次声波，弄得方颂屿脑子嗡鸣，而它往后又退了几步，一声闷响倒在了地上。
赤狐警惕地在它身边来回踱步，方颂屿没多看一眼，把它交给自己的精神体，自己忙去查看那些普通人的情况。
大部分人已经从控制里被解救出来，横七竖八在草坪上躺了一地，等救护车来了，全拉走做个检查，应该也就没事了。然而其中有五个人挣扎着爬起来，还不停咳嗽着，方颂屿正要走过去询问他们的情况，身后忽然传来自己赤狐的叫声，那五个人一齐向着一旁的树干和景观石雕狂奔，看起来想要一头撞上去。方颂屿飞身急冲过去，把那五个人全撞翻在地，虽然感觉很对不起人，还有点丢脸，不过好赖阻止了他们的行为。
那五个人不依不饶地又爬起来，爬了一半又不动了，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昏倒在地。
一阵清凉落在精神图景里，方颂屿转身，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自己身后，女生半抬起手臂，手掌向外，精神网在周围铺开，应该就是她切断了那只坦特垂死挣扎的控制。而男生则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方颂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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