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颂屿履行诺言，请所有人吃饭，当然还是外卖，只是这次的外卖格外丰盛豪华。
他们统一口径，配合基地的向导在几个普通人脑海里种下的暗示，都说他们是不小心被向导训练时外放的精神力影响到，去医院小住了两天。南荼和白岩心甘情愿背上黑锅，宋亦辛也表面强装无事发生，尽力隐藏自己受伤的事。
在向他们介绍叶鸣川时，方颂屿说，这是楼云琛给我算出来的向导，老天爷给发的。
楼云琛一口水呛在嗓子眼里。
叶鸣川憋着笑，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他在方颂屿的记忆碎片里见过关于这桌上所有人的片段，也知道了楼云琛给方颂屿算卦的事，越觉得这些人都特别有趣，鲜活生动，并且真实。
“这算是命中注定吧？”芮芮眨眨眼，然后拿出自己的终端，“我们的群终于迎来第十一个人啦！”
“但我不是这里的成员……”
“我们也不是啊！我们只是普通人而已，而且明天就要回去了，这不影响我们交朋友。”大鹅也跟着嚷嚷，执意要把叶鸣川拉进群。
老金听这话就来劲了：“你不算这里的成员，那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喝酒了，他们要遵守纪律，谁都不喝，我自己喝了几次都没意思。”
南荼插嘴：“该加加，该喝喝，你距离做我们的向导队长不就差递交个申请嘛。”
白岩和宋亦辛也在起哄，白岩的老干部发言又冒出来，拍着胸脯保证今后会努力向叶鸣川学习，请他不吝赐教云云。
叶鸣川还没跟成员们说明自己现在的情况，但好像大家已经默认了他的加入，又是在这样的氛围下，不好扫了大家的兴，于是只好一一应承下来。
整顿饭吃得热闹尽兴，又多了点别离的感伤，第九区早已解封，普通人也该回归到普通的生活里去了。
方颂屿很好奇导致第九区封区两个月的那几个人最后怎么样了，身体异变又是个什么异变法，但分区基地的人都说，第九区只告诉他们人已经都找回去了，多的也没说。
这次封区难免要惹些舆论和不满，第九区对外说的是，因为公园事件的发生，要进行安全隐患排查。没多少说服力，当时的受害者们没见到那个坦特，连自己怎么昏迷的都不知道，但从封区到解封都没什么事发生，最终风言风语很快也就不了了之。
前哨塔里的这五个普通人，明明拥有最近的消息源，但他们什么也没问，这倒是让方颂屿暗自松口气，心里也有些感激，否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来已经两个月了。方颂屿在大吃特吃的间隙里回想着，两个月并不长，他从第十二区被调过来当队长，途中救下了五个普通人，那一刻他完全没想到之后会和他们产生不浅的交集。
继而，他认识了现在的队员们，他一直在学习怎么当好一个队长，尽管大家都说他就像一个天生的队长。
除了每天重复的工作，再来就是一场所有人九死一生的劫难。
最后，是遇到叶鸣川。
方颂屿转头看向身旁的叶鸣川，他正被不同的人拉着问东问西，查户口似的，可怜的麋鹿脖子上挂了好几双手，他也极为耐心一一回答，除了他脑子里的那些机密信息。至于个人信息，已经快被扒掉底裤了。
方颂屿发现他总是笑着的，他很爱笑，浅浅的笑意时常挂在他的脸上，容易亲近，又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刻意。
整座前哨塔除静音室外，其余所有设施、空间里的灯光都是统一的白色，这样的光线下一切事物都会显得冷淡沉默，连美味佳肴看起来都不再诱人。但此时此刻，热气蒸腾而上，大家插科打诨笑闹不止，各人的精神体像小型动物园鸡飞狗跳，方颂屿看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队友，还有自己的向导，心底里忽而泛起暖意。
叶鸣川转头迎上他的目光，意识海里那根看不见的绳子似乎微不可查地，变得更牢固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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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老金张罗着要喝酒，叶鸣川就付账对象问题和他拉扯三百回合，最后等酒送到时，其余人已经收拾完桌子，值夜班的值夜班，休息的休息去了。
叶鸣川承认他有些刻板印象，原本他以为老金会要上两打啤酒，作家嘛，大半啤酒下去，喝个半醉半醒，撒个不知轻重的酒疯，忽然就灵感来了。
实际送来的却是一瓶红酒。军事防御设施里没有什么雅致的条件，这醇香撩人的酒液就被盛在平平无奇的陶瓷水杯里，形成一种割裂感。并且喝酒聊天的地点选在了大门外的台阶上。
两个今天才刚认识、相差十几岁的男人坐在水泥台阶上，手里抱着的水杯里盛着红酒，时至初秋，晚风还不算冷，举头便是满天星斗。
这样舒适放松的感觉，很少在叶鸣川二十七年充满秩序的人生里出现。
喝了一口酒，老金开启话题：“刚刚听说，你是在世界联合科学研究院工作？我有个远房亲戚的小孩儿，死磕三年了都还没能进去。”
“对，待了五年。我堂哥二十岁那年进了世联科院，我就想着我也要去。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一点概念都没有，就听长辈们说，去那里工作的人是为人类做贡献的。”
“小孩子对英雄心生向往，很正常。”
“那时候我十一岁，在我眼里，堂哥确实是被周遭所有人称赞的，大抵也算是个英雄形象。”
“为人类做贡献，这话应该是不假吧。脑接口技术和机械义肢的融合、各类仿生发明、新型海战装备，还有前几年各国顶尖科研专家共同攻克完善的神经模拟技术、细胞补全技术和冷凝技术，那时候铺天盖地的新闻呢，怎么看都能算是文明的一个发展节点。”
“是，我们的文明总归是会发展的，只不过是否是英雄，却不是对于文明而言，只是对于人类而言。”
老金笑了笑：“你是把人类和文明分开看待的？”
叶鸣川摇摇头：“不是分开看待，一个种族未必能发展出文明，但一个文明必然是由种族的存在和造就。只是因为我曾经工作接触到的一些东西，我个人认为，由人类本身生发出来的标准和概念，都只能应用到我们这个种族身上，这个范围如果再扩大，那就太傲慢了。”
老金脸上笑意更甚，似乎是很久没有人和他这样探讨这类问题，他晃晃杯子说：“如果文明的发展一定会伴随着破坏与牺牲，那么人类于自身范围之外的一切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类又确实推动了自身文明的发展，从这个角度说，凡对这个结果有贡献的所有个体，又都可称为英雄了。”
“或许就像有的人说的——人类罪孽深重，但这整一个文明是没有对错可言的。如同那些海里的怪物，无论它们对我们的进攻是出于何种原因，它们也是在履行种族对于文明的义务罢了。”
“所以对错，是智慧体在群体默认的道德基础上形成的概念，这是必然会出现的概念，对错的定义保护的是大多数人的物质利益和精神利益，但其实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存在的一切……宇宙，万物，所有，它们的本质只是无情遵守它们的秩序存在着而已，对错的概念，并不适用于它们。”
叶鸣川抬头去看无垠的夜空：“没想到和作家聊天，没有聊文学，尽聊哲学。”
老金抿了口酒砸吧砸吧嘴：“有区别吗？凡搞创作的人都绕不开哲学和想象的，区别只在于方向不同，目的不同。哲学也没有对错，人不都开玩笑说这是个吃饱没事干发展出的学科嘛。刚刚我们这些话，要说意义其实也没有任何意义，就当是喝下去的酒，过了就过了。”
红酒合该是慢慢品的，但随着话题的深入，大半瓶也下去了。秋夜寂寂，前哨塔周围没什么草木，往前就是海滩，连虫鸣都听不到。
老金把木塞塞回红酒瓶口中。
“小叶，刚刚小方没说实话，你俩到底怎么认识的？倒不是我非要八卦，他们都说那个什么，灵魂相契的搭档可遇不可求，又说你们向导比哨兵少，反正小方从来没遇到过合适的搭档。结果我们去医院躺了几天，他突然就遇到你了，实在好奇。”
叶鸣川答道：“可遇不可求，当然是巧合遇到的。我堂哥他……他出了点事，从世联科院出来了，我在找他，找到了这附近，刚好就遇到颂屿了。没骗您，确实是赶巧。”
老金笑了：“嗬，听着跟中彩票似的。不过这么说的话，你其实不会留在这里吧？”
叶鸣川沉默片刻，才说道：“我没想好。遇到能和我高度契合的哨兵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哥还没找到，但我也不想就这么离开颂屿。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想好。”
“你和小方商量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叶鸣川喝了口红酒，他垂眸看着陶瓷杯里，杯底最后一口红色的酒液，晃碎一杯白色灯光。
老金轻轻叹口气：“和他说说吧。小方人很好，也很好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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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第九区的专车停在大门外，五个普通人走到了大门口。来的时候是被方颂屿救来的，除了两个女生背的包，其他人兜比脸干净，现在每人都拎着两大袋子在这里置办的日常用品。
想说的话昨晚已经说了很多，好在如今通讯交通都方便，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想见就能见。他们再一次向哨兵向导们鞠躬致谢，并诚邀他们如果路过第九区，一定要去做客。
叶鸣川感受到方颂屿的情绪泛起涟漪，不加掩饰的伤感传达到他的精神网上。他转头见方颂屿正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在想什么呢？”
“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赚了那么多兑换点。”
“那下次路过第九区我陪你去讨债？”
“只怕讨不回来，还要再实打实地送出去一些。”
两人一起笑起来。叶鸣川缓缓抚着方颂屿的脊背，然后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拿出一本书说：“老金昨晚给我的，是他自己写的散文集，说好不容易遇到个肯读纸质书的，让我交给你。”
说是书，实际是自行打印出的纸张装订成册，封面都没有，显得有些简陋。
方颂屿翻开，一张小纸条隔在某两页中间。他问叶鸣川：“这张纸条，你看过了？”
叶鸣川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方颂屿把纸条整整齐齐叠好，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
「写给小方、小叶——
在碎裂的千万个可能里
灵魂是你我唯一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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