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傍晚的海边，落日壮丽景象比其他时候更甚，夕阳把天穹烧得通红，潮汐一浪一浪漫上海滩，抚平小沙蟹刨开的小坑。
叶鸣川极目远眺，视野开阔无阻，海风习习，让人心情愉悦。他拿出终端，拍了几张照。
麋鹿卧在细软的沙滩上，宋亦辛在它周围不疾不徐地走动，走一会儿就回到它身旁，扶着鹿角休息一会儿。
“你还好吗？如果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宋亦辛拒绝了叶鸣川的好意：“谢谢，我还好。我恢复太慢了，这样不行，我得尽快回到工作里。”
“你说平时都是你驾驶浅海巡逻船的？”
“是的……之前我教过南荼几次，设置好各项功能参数后，基本就是用智能驾驶系统，她没问题的。只是缺了人手，队长的工作会更辛苦些，所以我想赶快痊愈。”
叶鸣川拍拍他的肩：“身体受心情影响，别着急，否则反而不利于恢复。”
顿了顿，他又接道：“很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
宋亦辛忙摆手道：“不不不，你别这么说，你可以算是救了我们大家一命，已经帮了非常大的忙了，特别是对队长……”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叶鸣川：“你……一直没有提交申请，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吧。如果你不留在塔里，不做我们的向导队长，也会离开他吗？”
橙红的光辉笼罩着海滩，夕阳把海滩上的事物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说我不清楚不知道的话，你会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人吗？”
宋亦辛盯着海浪消退的白色泡沫，说：“个人选择而已，我没有资格谴责你，我想队长他也不会责怪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想离开他。”
“你说的是不想，不是不会。”
“是，”叶鸣川深吸一口气，“之前我也跟你们说过，我是从世联科院跑出来的，虽然我知道的要紧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国内也想尽办法把我保下来了，但暗处依然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他国的组织，或是境内的一些势力。中心基地很在意我的安全，因此他们也在时刻留意我的动向。总的来说，我并不自由，我在寻找我堂哥，他人还没找到，并且我自己稍不留意就会惹上麻烦，我不希望这些麻烦把你们牵扯进去。”
“……那么，除此之外呢？”宋亦辛问。
“什么？”叶鸣川不解。
“除了这些事情，关于你和他，你们自己本身呢？你救了他，虽然自动产生了永久连接，但你们之间是没有义务为了谁而改变自己的目标，或是放弃自己要做的事情的。所以，即使你说你想离开他，我们真的真的，也可以理解。”
叶鸣川笑起来：“我听明白了，原来大家一直觉得，我和颂屿都在因为永久连接的存在而勉强自己吗？我们确实在此之前没有感情基础，连接突如其来，我们也确实会觉得无措，但这不是我离开他的理由，就如同我救他的那瞬间，一切由心而已。”
宋亦辛微微笑着：“看来数据确实有数据的道理。抱歉，是我妄加揣测了，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宋亦辛很诚恳，反叫叶鸣川不好意思，正想说什么，只见他轻轻偏了偏头，然后说了句“他们回来了”。
远处的水面依然是平静的，海鸟归家，风浪缓缓，夕阳落得很快，只剩小半个露在海天交接处，余晖像一道金色的裂痕把海水劈开。
过了会儿，才能远远地见到巡逻船的小黑点出现在视野里。
叶鸣川也不禁感叹这夸张的感知领域范围。
船只泊岸，两人迎上去，却见从船上下来的人皆是面色凝重，方颂屿和南荼更是眉头紧锁，看得人心里发慌。
船体完好无损，人看起来也没有受伤，却没人先开口解释，宋亦辛只好急切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见到堆叠浪了……”南荼忽然想到宋亦辛和叶鸣川可能不知道堆叠浪是什么，便简单解释了一下。
“三十米高的浪？！在浅海海域？！”宋亦辛听了觉得十分震惊，那场面如何骇人，简直难以想象。
而亲眼所见过的人是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景象的——原本是晴空暖阳，远处无风无浪的海面上忽然海水激荡，紧接着如同海底巨兽破浪而出，徒然从水面上拔起一道十层楼高的巨大水幕，无形的一触即碎的水流汇聚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数秒之后再泰山压顶般地，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坠落，没入大海，一切重回平静。不难想象，靠近它的一切事物，都会被它撕碎吞没，再找不到踪迹。
几人脸色都不太好，似乎在一遍遍回忆那诡谲一幕，没有人去接宋亦辛的话。
叶鸣川走到方颂屿身边，立刻察觉到了他微微盘结起来的精神流，马上帮他进行梳理。
“噢……抱歉麻烦你了，我，我有点……”方颂屿断断续续说着，前言不搭后语，叶鸣川示意他先平静下来。
几人在海滩上静静站了会儿，等海风吹凉了心绪，才慢慢往前哨塔走去。
“队长，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坐标点的事情。”
楼云琛的声音突然响起。
方颂屿止住脚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什么……什么坐标点？”宋亦辛小声问道。
楼云琛语气重了几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执行浅海巡逻的时候，让你更改过一次航线吗？那是为了避开一个坐标，这个坐标被记录在前八三塔队员的任务记录本上，据记录，这里总是异象频发，时常会出现那种本不该出现在浅海的堆叠浪。”
转而他又冲方颂屿说道：“如果不是今天的探测点离那片海域不远，堆叠浪又足够巨大被我们看到，你是不是一直不会告诉我们？”
方颂屿没有回头，只回答：“如果上面派任务让我们去那里调查的话，我会告诉你们详细情况的。只是现在，我不清楚那个坐标点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也解决不了它，所以我觉得说了无非徒添大家的烦恼担忧，我只想保证我们的日常工作顺利，保证我们所有人都平安无恙。”
楼云琛从鼻腔里冷哼一声，径自大步朝着市区方向走了。
白岩用胳膊肘轻轻碰一下南荼的肩：“不用去追吗？”
南荼看起来倒是比较轻松的模样：“他不会走远的。过会儿我再去哄哄他，现在他也生我的气呢，毕竟我也跟着瞒了他。”
方颂屿沉默一路，回到了主楼里，有些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黑发乱糟糟地搭在额上，几缕碎发遮住那双深蓝的眼睛。
宋亦辛轻声问白岩：“他们在海上的时候就吵架了？”
白岩摇摇头：“也不算。只是堆叠浪发生，队长和南荼把这个现象、坐标点的事情说了之后，云琛就冷着脸，气氛一直很低沉。老实说，我没太明白他生气的点在哪里，我觉得队长说得有道理，无论知不知道这件事，我们也做不了什么，那么没告诉我们也没什么要紧——但我没敢说出来。”
“他应该是觉得，自己付出的情感没有得到同等的对待吧。”
一直在旁听事件，一路上没有发言的叶鸣川突然出声，沙发上的南荼抬头看他的瞬间显得有些惊讶，方颂屿也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南荼说：“……确实是这个原因。”
“啊？”
南荼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茶色长发，思考着从何说起，最后慢慢说：“云琛……他家庭条件很好，他的母亲是‘锋上‘终端公司的技术总监，父亲是国家机械义肢研究院的研究组长，再往上两代长辈都是高知，教授啊博导啊之类的。他从小物质生活无忧，但你们也知道，这种家庭环境往往会忽略了他的情感精神需求。”
方颂屿手肘撑着膝盖，回忆着队员个人资料：“我记得他在觉醒之前上的学校也都是精英学校，小学初中高中都是。”
“对。精英学校里的小孩大多难免有些傲，也总爱暗暗攀比，从成绩到个人技能乃至家境，也就很少有谁和谁纯粹地做朋友，甚至很多小孩从小就被父母灌输以利益人脉为前提的人际交往思想。云琛也一直没什么交心的朋友，表面上人缘还不错，实际都只是吃喝玩乐的交情，他觉醒进了一安后，那些人都基本没再联系过他。
来到八三塔遇到的人，和他以前相处的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会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他在意的问题不是有没有告诉他什么事情，而是一起经历生死之后，他已经把大家当做共患难的朋友，甚至是……一家人。而队长却没有这样想，你什么都以工作任务的角度出发，仅仅是把我们当做了一起工作的同事，一个队伍的队友而已。”
一家人……
方颂屿的脑海里念着这个词，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白岩轻叹一声：“原来是这样。他讨厌被忽视，讨厌被排除在外，也不希望自己重视的事情得不到同样的回应。”
“可是我没有……”方颂屿刚说了半句，又自己掐断这句话。
南荼微笑着：“想法不同而已，没有谁对谁错。非要说的话，他有些自私，同样的，你也有些自负。你如果想解释什么，等他冷静下来回来后，你直接找他去说就好了。”
-
等快到晚上十点时，楼云琛卡着值夜的时间回来了，爬上瞭望台，却见方颂屿杵在座椅旁，一脸认真严肃。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没忘记今晚值夜的是我，放心，保证不会耽误我的正常工作。”楼云琛去市区逛了一转回来，本来气已经消了一半，冷不丁碰到方颂屿，下意识溜出口的话还是夹枪带棒意有所指。
“云琛。”方颂屿没动。
“你到底要干什么？要我跟你道歉吗？”楼云琛有些不耐烦了。
方颂屿忽然鞠了个躬：“对不起。”
楼云琛觉得自己一个哨兵马上要精神过载了。
方颂屿见楼云琛没动静，直起身，双手郑重其事握着他肩头，直直看着他暗红的双眸说：“我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情，也没把这件事情考虑周全，是我做得不够好。”
楼云琛还是没跟上他的脑回路：“你这唱的哪一出？”
“我是想说，我一直是有把大家当朋友的，只是我身为队长，面对工作的时候难免会把重心倾斜到上面，因此没能顾及别人的感受，但在我心里你真的是我的好兄弟，一直都是。”
楼云琛浑身炸起鸡皮疙瘩，往后跳开一步，双手抱头惨叫：“你别说了啊！！！好肉麻！！！”
“不行，我一定要说清楚才行，是我的问题，我得说开了，好好和你道歉。”
“救命，”楼云琛双手合十，“我知道了，我接受你的道歉，求求你放过我，以后不要再说那么肉麻的话了！”
“那太好了，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快说。”
“能不能向阿姨提个建议，‘锋上‘的终端每一款的操作界面都有点繁琐，可以优化一下吗？”
“滚！”
好不容易送走了方颂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楼云琛就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暖意，转头一看，果然是南荼跑上来了。
“云琛——琛琛——”
“哎呀啊啊啊啊——！！！你怎么也来这一套！！！”楼云琛手脚蜷缩把自己蜷成一个虾球。
南荼把虾球掰开：“因为你就吃这一套啊！就像决定建立永久连接之前，你死活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我就直接提了，明明那时候你的情绪很强烈……”
“别说了别说了我也求求你，”楼云琛张开十指试图挡住自己发热的脸，“你都跟方颂屿说了些什么啊？”
南荼笑眯眯地回答：“你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我都帮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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