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哨塔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大厅里坐着五个人，各自的精神体安静趴在一旁，显得有些沉闷。灰色绒皮的沙发，规整的白色长桌，明亮又冷清的灯光，墙上的电子屏走动着不停歇的时间。
谁都知道，叶鸣川从来没说过要留在这里，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分区基地，中心基地没发话，他就可以去做任何他想去做的事。
楼云琛问方颂屿：“你们俩没断开连接，也没有去登记永久连接，这么不上不下的，中心基地那边没说什么？”
方颂屿倒是坦然：“他向上面打过报告了，上头说不干涉我们，只是如果想好了要断开，得说一声，否则就还是去登记一下。”
宋亦辛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想起为数不多的接触过叶鸣川的时候，还是觉得恍惚。
一个人要做的事是比想做的事重要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百分之百契合的连接者，却各自分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也没什么，”南荼接话，“还有的人，有着近乎完美的契合度，却一直没有建立永久连接。”
白岩说道：“喔，你是说那两位S 级别的，那个……伊芙诺娃和洛雷利亚？”
“对，契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但始终保持普通连接，只做普通搭档。用她们受采访时的话来说，人与人的关系有很多种，无需被什么东西来规定它。”
方颂屿接道：“所以无论什么样的相处方式都没关系，怎么去定义两个人的关系也都可以。这是我和他共同商定的结果。”
南荼突然问道：“那么你呢？你也会离开吗？”
“我？我怎么会……”话才出口，方颂屿猛然想起来，是自己说过的，中心基地如果找到一对合适的连接者，很可能就会把他换掉。叶鸣川的出现一度让他们认为队伍会就此敲定成型，现在叶鸣川离开了，这个问题需要重新面对。
其余几人闻言也纷纷看向他。
方颂屿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一切服从命令吧。不过还是那句话，不管我还会在这里多长时间，我都会努力当好这个队长——未来如果我走了，希望我们也是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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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雨季要比北方绵长得多，夏末下了几场雨后，淅淅沥沥的雨水就将断不断地一直到了现在，眼看没几天就要到中秋了。
今年的雨季格外长。不过从几十年前开始，每年的气候就都有变化，在不跳脱四季轮转的框架的前提下，总会出现一些所谓的极端气候或者异常气象。
此前一直待在第一区和第十二区的方颂屿不太适应这种气候，空气拧不干似的，像是乱成一团的思绪，缠绕粘粘。
八三塔的工作在宋亦辛回到岗位后恢复如初，方颂屿向上详细说明巡逻船被监视的可能，以及叶鸣川离开前哨塔之前给出的一个信息——研究表明，坦特拥有相当极致的劳伦氏壶腹系统，这种系统能够捕捉一定范围内海水中的大部分信息，这也是它们类似于哨兵的强大感知力的来源。
海洋中很多动物都拥有这个生物能力，在知道坦特的存在之前，鲨类被认为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也一直有“任何血腥气都逃不过数百米外的鲨鱼的鼻子”这样的说法。
叶鸣川猜测，它们对巡逻船的“监视”，并不是趴在船底偷看，也不是靠精神网探测，进行监视的多半是中低等的坦特，它们很难避开哨兵向导们的双重探测领域，所以应该是在几百甚至上千米之外的海里，依靠它们生来的绝技，来捕捉巡逻船上的一点一滴。
上报之后，中心基地下令八至十二区的分区基地暂停浅海巡逻的任务，并将巡逻船都回收，等待研究改造。
方颂屿也诚恳检讨，向队员们道歉，如果不是自己心大不警惕，开那么大一个投影，也不会被那些怪物们有机可乘。
原本该安慰方颂屿，这也是意料不到的事情，话到嘴边，楼云琛又一顿尖酸刻薄，并举着给大家补偿的旗号敲诈勒索他一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磨合，方颂屿也清楚了大家的脾性，尤其楼云琛，这个总是一副要死不活模样，爱倒腾脑袋上那几根毛，张嘴吐不出好话的家伙，其实是个挺简单有趣的人。
方颂屿乐呵呵地摊开腰包任由大家讹诈，只在南荼提出想吃小甜点时当做没听见。
小厨房都没有了，哪来的甜点吃？南荼话一出口也后悔，目光不由自主停在二楼第三间紧闭的房门上。
叶鸣川离开好几天了。大概是精神链接的原因，在他离开后，方颂屿时常会梦到一些自己没去过的地方、没经历过的事，那些不曾一起共同度过的时间就以这样奇妙的方式变成了他一部分的记忆。
期间他也不时会在那个小终端群里说话，大多是回应别人的话题。
那几名普通人自回去后就天天在里面说个不停，分享生活，相互打趣，老金负责转发没人看的心灵鸡汤，大鹅他们警校这学期的射击教官是个C级哨兵，大鹅总抱怨他凶巴巴的。小悦和阿文说话比较少，大家一直对他俩的关系有些好奇，只是看他俩也不想说，别人也不好问。
方颂屿有时会想和叶鸣川说话。他会在闲来无事的罅隙里不由地想，叶鸣川这会儿走到哪里了，遇到了什么事，找到什么线索了吗？意识海里的连接平稳如常，证明对方很安全——两年来他独自走南闯北，很多情况应该也是应对自如的。
他从前好像没有这样，在自己生活的轨迹里，在一些小事上把精神和思维分给别人过。他把这些归结于两人之间建立的精神连接带来的影响。
但方颂屿又不知道说什么，梦境里有很多片段是叶鸣川白天刚经历过的事，他的旅程并不平坦，一提起多半是他在一直说，况且方颂屿都通过梦境知晓了，复述一遍，繁琐又劳累；而自己这边又没有什么可说的，每天重复的工作和生活，想必也出现在对方的梦境里。
所以方颂屿只会叮嘱叶鸣川要保护好自己，其余的时候，好几次点开私聊框，横竖都觉得突兀叨扰。
反倒是叶鸣川时不时会发点什么过来，有时是问大家最近怎么样，方颂屿就告诉他浅海巡逻的任务暂停了，隔一天休息半天，所有人开心得不行，他想把那半天安排点什么事做，被大家的哀怨声吵得头疼。
有时问他给他建立的精神屏障有没有受距离的影响，方颂屿就回答屏障确实减弱了些，但是日常生活没有问题，白岩和南荼也会时常帮他检查。
有时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就问这两天还有没有在下雨，方颂屿就说终于停了两天，再不停，烘干机轮着烘他们的制服都停不下来。
总是叶鸣川在主动和他说话，方颂屿觉得这样不好，于是趁叶鸣川在群里说话时再次点开私聊框，结果思来想去的开场白只有干巴巴一句：你在哪儿呢？
没过几秒，一张照片发了过来。
照片里是一座非常古朴的小土屋，土墙墙根的墙皮剥落了许多，露出里头的红砖块。石棉瓦垒得不是很整齐，缝隙里长着杂草，檐角下有废弃的燕子窝。相似的屋子沿着一条不算宽的石头路左右错落，道路尽头弥漫着浅白的晨雾，初阳露了半头，连着发稠的雾气落在房上路上，也落在方颂屿的眼睛里。
照片里的村落给人一种本真的宁静，没有什么商业建设的气息，原生原长，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非常少见了。
紧接着是一条语音，方颂屿把音量调小些，贴在耳旁听——一小段录音，不知名的鸟雀啾啾地叫了几声，由远及近的犬吠此起彼伏。
好像在这一刻，方颂屿也被拉进了照片里，和叶鸣川站在一起，迎着朝阳，吹着有些凉的晨风，闻到泥土和树木的味道。
“这么好的景色居然没被嚯嚯成网红景点？这到底是哪里？”方颂屿问道。
“在第六区一个很小很偏的深山里，这边都快到边境了。叫什么……什么黎村，当地方言，听不大懂。村口连个路标都没有，平时应该没什么外人来。”
“那你又是怎么找过去的？”
“我一路走一路问，遇到他们村的人下山走生意，说我堂哥曾去过他们村里，因为外人来得少，所以印象很深。”
接着，叶鸣川又说，不知为什么，村里的人听说他的来意后显得很警惕，也对他堂哥的消息一无所知，只说人来过，后来走了，去哪儿不知道。甚至没有人愿意让他借宿一晚，要不是最后他们的村长赏了个小储藏间给他，他就要露宿街头了。
“他们村在半山腰的山沟里，本来爬上去就已经把我一年的运动量用完了！我的精神体都驮不动我！”说完发了张哭泣仓鼠的表情。
最后这句苦水颇有些卖惨意味，想起叶鸣川那麻杆似的瘦长身子，也知道他不爱动弹，方颂屿回他：有可能的话，下次带上我吧，我扛着你爬一座山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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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颂屿还是把原本用来跑巡逻的那半天安排来收集整理资料，发动所有人向自己的亲朋好友打听半年内国内各地的异常。从国家第一安全学院毕业后，往日的同学们都奔赴各个分区不同领域的岗位，这些岗位往往也涉及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事情，利用六人定律说不定能抓取到一些他们不知道的消息。
楼云琛带头抱怨：“现在信息这么发达，能知道的事情不都早让你知道了，我们的同学也跟我们一样入职不久，能知道多少不为人知的大事？我觉得这是无用功，你就是看我们闲，没事找事。”
“是啊，”方颂屿大方承认，“我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碰碰运气，有问题吗？”
白岩点头附和：“我们遭了这么大一劫，塔里的前一队人更是下落不明，怪事太多，我们得主动出击。”
白岩出身军人世家，执行力向来奇高，不管什么任务交给他都不含糊，也从不抱怨，用楼云琛的话来说，他和方颂屿算是碰对了。
“在我看来工作狂精神多少都有点问题。”说归说，楼云琛还是捞出终端开始群发消息。
“那个，我们……”宋亦辛下意识举了下手，“我们现在用的终端是基地配发的，那他们会不会……知道我们在私下调查这些事？”
方颂屿耸耸肩：“我向其他前哨塔的队长们要数据资料的时候他们应该就已经知道了，何况后来我直接去问过分区基地的人，只不过人家觉得不需要我们插手罢了。”
楼云琛接道：“上头对我们终端的监控也不是说有个人坐在那儿整天盯着后台看看我们在说什么，我们那个群里每天上百条屁话，你每周打给家里拉家常，谁有工夫管那么多？只不过是和网络一样设置了一些可能涉密的敏感词句，检测到的话会反馈给他们而已。”
“没错，所以我们该怎么查就怎么查，稍微注意一下遣词用句就好。”
南荼噗嗤笑了一声：“队长，你也挺有意思，平时总觉得你一本正经循规蹈矩，谁知道你也会钻空子，偶尔离经叛道一下。”
“怎么算钻空子呢，这是合理利用规则。”
方颂屿一边和他们插科打诨，一边忙着和有回复的人继续深入了解。无论是未觉醒时还是觉醒后，小方同学在学校里是参加各种活动比赛的活跃选手，因此人脉也比较广，他不仅问一安的觉醒者同学，普通学校里的朋友他也问，一时间回复众多。
忽然，南荼短促地喊了一声，大家立刻抬头看向她，她打开投影，把自己的聊天界面投射出来。
那头的人告诉南荼，失踪的前任队伍的哨兵队长，是她一个大学同学的姐姐。
她是南荼初中时的朋友，那位大学同学和她关系不算亲密，所以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亲人朋友是同一座前哨塔的前后辈这层关系。她只不经意间听那位同学偶然提过一嘴，说她的姐姐在第八区第三前哨塔工作。
这会儿南荼广撒网四处询问，她才想起这件事。
南荼拜托对方推了好友名片过来。
窗外浓厚的云层豁开一道口子，连雨方霁，天地澄明。事情既然有了打开的口子，所有人都放松下来，齐齐盯着投影，等待那个陌生女孩通过好友请求。
两声短促的提示音，却是方颂屿的终端发出来的。
方颂屿一看，却竟然是一个陌生号码。不属于同事，也不是基地里的领导，绕过了工作终端特有的防护墙，这么直接联系上了方颂屿。
“叶鸣川的哥哥。有空的话，请你喝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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