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颂屿，名为队长，实际上在训练和工作外并未获得一点属于队长的尊重。
最集中的体现是在吃饭的时候。
第八区的分区基地很是照顾人，原定每月发放的兑换点现在每周就给他们充一次，用作给那五个普通人的生活费。
于是在交易厅置办了那五人的生活用品后，他们最能嚯嚯兑换点的地方就是每天一起点外卖，无人驾驶的送餐车来到前哨塔大门口会有通知，于是一群人喜滋滋去拿外卖，再一溜摆开在大厅长桌上，每一顿都吃得丰富，场面堪比酒店饭局。
这时候方颂屿是不能出现的，一旦出现，楼云琛就会带头端着各类饭菜凑到他面前晃悠，嘴上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于是他的三餐都是自己躲在静音室里吸营养剂。
“天呐，单身罪不至此吧。”大鹅一边往嘴里塞锅包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白岩咽下一口油泼面：“其实我们两个向导可以给他撑起一个临时屏障保护他的感官，他就可以正常吃东西，但他自己拒绝了，不知较的什么劲。”
楼云琛擦擦嘴：“可能是真的爱营养剂，多亏我家南荼，我都忘了那东西什么味道了。”
宋亦辛抱着一瓶可乐：“我也不能想象没有可乐的日子，谢谢小岩。”
老金喝着排骨汤感叹：“要说所谓灵魂伴侣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碰上，你们几位真是太幸运了。”
楼云琛摇头晃脑：“哎呀你要说不容易碰上确实是不容易，但你要说千载难逢也不至于，五个沿海大区十五座前哨塔，只有我们塔的高级哨兵有不起自己的向导。”
南荼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永久连接，而不是临时的搭档？”
老金指指自己的眼睛：“很难看出来吗？作家的眼睛和脑子是要时刻勒在身边的万事万物身上的。”
一顿饭吃得热闹，应该说每顿饭都很热闹，方颂屿通常要等他们都吃完收拾完才肯出静音室，但空气中残留的味道逃不过哨兵的鼻子，一股子无名火窝在肚子里，方颂屿就把一个小时的饭后休息时间减少到四十分钟，到点就把队员们赶去训练或者去海岸巡逻。
楼云琛不满，嚷嚷着队长独断，被方颂屿在训练室里好一顿揍，结果“公报私仇”“封建大家长”“小肚鸡肠”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词汇又从楼云琛嘴里冒出来。
五个普通人三五天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适应了和这些觉醒者的相处。打破他们之间的墙壁让他们熟络起来的，就是那些五花八门的精神体。
普通人能看到精神体，但无法触摸，同样的，精神体产生的波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普通人，但不会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饶是如此，在他们见到那些摸不到的动物时，还是会下意识产生真实的情绪反应。
宋亦辛觉得很难过，因为好像他们都有些怕他的蝎子。
尖叫最大声的芮芮尴尬地安慰他：“节肢动物是很多人的原始恐惧，我们真的不是有意的。”
宋亦辛想起来，同为特殊种类觉醒者班级的隔壁班，那人数稀稀拉拉的防护型哨兵里，有个人的精神体是蟑螂，楞把他们那身高两米浑身腱子肉的教官吓得失声尖叫，满屋乱窜。
他突然释怀了。
白岩也很难过，因为他的北极兔不出所料地又引来一阵大笑。
大家对于扬子鳄的惧怕完全出于人类的自保本能，楼云琛乐得没人骚扰，让他们都抱着赤狐和跳羚羊去。
除了这些动物，他们也常会问一些觉醒者和坦特相关的事情，虽然网络上也有一些觉醒者会出来在允许范围内分享自己的生活，但耳听不如眼见。
比起好奇的年轻人，老金一般选择在旁边静静听，不怎么提问，甚至有时还能跟着解释一两句。因为二十年前，他是亲历者。
老金说，二十年前，坦特第一次对人类发动攻击的时候，他刚大学毕业，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他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和社会学专业的女生谈恋爱的方式就是不停辩论，再浪漫的场合最后都会变成唇枪舌战的战场，亲朋好友习以为常，哪天他俩都不说话了，那才真的是出大问题了。
当时老金家庭条件不是很好，自己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有些自卑，也几番犹豫要不要分手，以免对方和自己在一起受委屈，还没等琢磨出什么结果，灾难便降临在全人类头上。
最开始是海上讨生活的渔民和海边游客遇难，紧接着是各国的渡轮、军舰，当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海洋里时，陆地上却也频频遭受袭击，那些怪物离开水可以存活三天，它们便利用这三天伪装闪击，各国焦头烂额，全世界都陷在水深火热中。
老金提出了分手。或许爱好文学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些悲观，现在的境况谁都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到来，不必再增加无谓的牵挂。
眼前的人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我等了你这么久，等来你一句分手？不得分，我跟你说，我们今天就去结婚！”
于是在某个普通的午后，他被自己爱着的女孩儿抓着手腕，跨过冷清的街道，撞碎热烈的太阳，一路冲向民政局。
她说，就是因为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到来，所以今天一定不能有遗憾。
大家听故事听得浑身鸡皮疙瘩，纷纷起哄挪揄，只有阿文和小悦坐在一旁若有所思。
玩笑过后，大鹅抓着他问：“那你见过那些坦特吗？我们可都只在屏幕里见过呢。”
老金艰难地点点头：“我有一次刚好见到……有一只趴在公共轨道车的车底。我正准备告诉巡逻队，那辆轨道车就突然失控撞毁了。那时候我睡觉都得开灯，确实是有些心理阴影。过了一段时间，又听说它们不仅生活在海里，一些大山山腹中也有这些怪物，搞得我更疑神疑鬼，直到战火暂时平息，我才慢慢恢复过来。”
楼云琛接道：“我们的课本里有写的，山里的那些怪物和海里的长得不一样，没那么大，外形接近人，但又长着爬行类的尾巴。好像有传说它们很早以前就和人类接触过，还有记载，说得有模有样的。”
“是‘莱瑟塔档案‘！”南荼突然兴奋起来。
老金笑了：“这么久远的都市传说你也知道？这是我父母他们那一辈就流行的了。那时候我爸相信蜥蜴人的存在，我不信，我们为此还掰扯了一晚上。可是现在看来，已经不由得我不信了。”
南荼持续情绪高涨：“只要是都市传说那没有我不知道的！只不过‘莱瑟塔‘是否就是‘坦特‘，亦或是现实和传说的一个巧合，现在谁都不知道。”
宋亦辛轻轻叹了口气：“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它们已经把全人类的生活都毁了。如果不是它们，哨兵和向导可能也就不会出现，大家都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
白岩说：“我记得我们教官说，当时人类被打得损失惨重，经济被重创，各方面发展都被阻断，实在受不了，就试着去和那些怪物沟通，对方虽然是智慧生物，发声却是次声波，人类的设备解译不了。最后是当时刚刚觉醒的向导们通过精神直接和它们交流。”
“结果呢？”芮芮问。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否则也不能打五年之久，”宋亦辛又叹了口气，“所以我们这些哨兵向导就一代一代地继续出现了。”
白岩眨了眨眼：“如果我们是普通人的话，我就遇不到你了啊。”
宋亦辛微笑：“应该遇到的人，山南水北也终究会遇到的。”
大家又一阵鸡皮疙瘩一通调笑，方颂屿听不下去了，起身走向三楼，留着他们在大厅里享受休息时间。
虽说嘱咐过那些普通人资料室不能进，实际上钥匙也只有方颂屿有一把，队员们想进资料室都得找他申请。
要说资料室里，也没什么机密文件，多半是些以前留下的探测数据，进来看了几次，引起方颂屿注意的，只有一本任务记录。
探测报告一般都是通过终端提交的电子版本，他们目前没接到什么特别的任务，所以没人会想到要写什么任务记录，更别说是纯手写的纸质书。
之前他随手翻过几页，笔迹各不相同，最多的两种笔迹应该属于两位队长，一个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另一个字体秀丽，但总爱斜着写。其余几人的记录时而敷衍时而认真，也会在队长的记录下面捣乱，看起来关系不错。
任务记录持续了两年，任务总量并不多，除了正常工作，由基地指派的任务可能两三个月才有一次，多半是接到报告，海边什么地方有情况，需要派前哨塔的人去查看之类的。
最后一次记录就在他们来接替驻守八三塔的十天前，所以在他们到来之前，塔里其实已经空了十二天了。
方颂屿一页一页翻着，还找出记录当天对应的探测数据来对照着看，翻着翻着，觉得不对劲，到了最后记录的这半年内，执行任务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并且内容几乎都是围绕一个海上的坐标，他们多次前往那个坐标进行探查，有几次甚至有负伤。
任务记录毕竟不是日记，里面没有说得太详细，最奇怪的是最后一篇记录，其他记录都是任务结束后回来写的，而这一篇，却写在了他们出发之前，是那位字迹端正的队长写的，内容是前往那个坐标处，深潜。
就好像他们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敲门声响起，方颂屿没由来震悚了一下，见来人是南荼后又悄悄松口气。
“队长你……怎么了？”
“没事。有什么事吗？”
南荼狐疑地看着方颂屿的脸：“下午要巡逻浅海区啊，时间到了，你忘了？”
方颂屿没说话，想要起身，南荼却上前拦住他：“你到底怎么了？你脸色很差诶，这样怎么出海？”
资料杂乱堆积的狭小资料室里，方颂屿不自觉把目光放在那本任务记录上。
“我能看吗？”南荼自觉后撤了一步。
“能。或者说……刚好你来了，我正有事想问问你。”
方颂屿把任务记录的内容和最后半年的异常大致告诉了南荼，然后拿出那半年任务日期对应的探测记录。
“你的资料里说你出生在第十区的沿海城市，我想知道……你有见过那么高的浪头吗？”
南荼看着方颂屿手指着的一组折线图，齿状的线段表示着他们探测的海域海浪的高度，大多在一至三米左右，然而中间突然拔起一道高达三十米的巨浪，又突然消失，恢复平静。
“我没有见过，因为浅海区是产生不了这种现象的，”南荼说，“这是种自然现象，过去的人们管它叫‘疯狗浪’，认为是‘北海巨妖克拉肯’在作恶，现在科学上称作‘堆叠浪’，是由两道以上的大浪撞击在一起形成的。”
方颂屿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那也就是说这些探测数据倒是正常。”
“不，不正常。”
南荼指着最后几组折线图：“这种巨浪虽然被观测到的次数不少，但绝对绝对，不会在短短几小时里，在同一个范围内，连续出现六次之多。”
方颂屿怔怔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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