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衡到京郊宅邸已是午时。上官烟迎上来,替他解下披风。他径直走到宅前空地一棵大槐树下,这里临近悬崖,谷风从下面卷上来,带着尘土气和冬日特有的枯草冷气。
上官烟跟过来,她一身蓝色绸衫,和霍衡的相得益彰,二人并立衣袂翩跹。一段低矮断崖再往下就是渐次平缓的谷地,草木枯败萧疏,破落房屋零星散落,有袅袅青烟从房顶升起,概是农家人在烧饭。
远处仍旧是天高云淡,太白积雪在这样的透彻天气里看得很清楚,白雪皑皑,苍鹰盘旋。霍衡久久注视着山巅雪影,上官烟则侧头看着他。
风声依稀,她缓缓道:“少主,可是有事要出门?”她一向玲珑剔透,以霍衡的事为己事,恒久不辍地猜测他的心思。
霍衡闻言偏头朝她一笑,他叹口气温和回答:“你总是猜这么准,是啊,要去幽州。”
他蹲下身,随意捡起一根茅草叼在齿间,望着下面起伏蜿蜒的谷地,一切都那么光秃秃的。上官烟低头凝视他:“幽州苦寒,您冬日又惯有伤寒。”她目光立刻蒙上一层担忧,她并不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少主既然决定,就不会再有回旋余地。
霍衡听出她的担心,又温柔一笑,安慰道:“你别担心。公主派我到幽州查铁矿走私一案,事关重大,不得不去。”他声音在风里飘渺依稀,上官烟忧心忡忡。
“再说燕云卿也在呢,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这次是最好的机会了,于公于私,他都不该再活着了。”霍衡语气骤然寒气丛生,他彷佛口中含着一块冰在讲话,若是让旁人听到定会惊恐于他面孔的转变之快。
但上官烟已经很熟悉了,她只是点点头,“那也是,这次公主也不再阻拦,确实机会难得。”她虽然嘴上顺应,但脸上仍是一派忧虑沉思。拔掉燕云卿,幽州谁来接任呢?
风声淡淡,霍衡忽然抬头问:“对了,贺蕴君呢?”
“贺小姐?她今早出去了,说晚上回来,怎么?”上官烟疑惑道。
“没事儿,她也要去幽州,正好和我们一起。”
…… …… ……
贺蕴君此时正坐在一片荒山坡地上,旁边是一座孤零零的黄土坟包。
她坐在这里已有半个时辰,一匹驴子拴在不远处的树墩那里,安安静静地扒着枯草玩。身旁坟前供着一些饭菜酒水,一个
小盒子里还放着一些干果子,这都是她今早问厨娘要的,骑着小驴子晃晃悠悠一个半时辰才从西郊来到这里。
这个简陋的坟包里埋着她娘,一个终生苦命的女子。
好长时间没来打理,坟上枯草深扎,贺蕴君费了番功夫修理。先拔草,后再用一根捡来的木板把坟堆周围好好平整。灵位上的字已有些模糊,她用自己带来的眉粉又仔细描摹了一遍,这才看起来像个样子。供祭完毕后,她就一直坐在旁边至今,目光苍茫地看着大地。
朔风乍起,吹起她的衣袍。她别根野草在嘴里轻嚼,心中不知是淡然还是稀薄的悲凉。
“娘,我就要离开长安了,离开这个让我们痛不欲生的地方,去别处,山川湖海,哪里都能让女儿栖身。”
她自言自语,换了个姿势抱膝坐着,把头搁在膝盖上,看向远处的山峦起伏。
“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总之已经报仇了,我在这里已经无牵无挂,只有你,娘,我只担心我走了,再没人给你供一碗麦饭。”她泪水渐渐模糊双眼,本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再不会为什么流泪了……可实际上,她懦弱至极,为娘、为崔谦、为仆妇、为师父、也为自己,还在流泪,并且以后还有无数次会为其他人流泪。
“娘,那两个畜生已经死了……其余人也会被问斩的,你闭上眼吧,娘。”贺蕴君流下两行泪水,她把头埋低,不再看眼前这堂堂天地,所有的一切她都讨厌。
记忆又溯洄到那一天,娘被他们沉下水,捞出来时,整个人都青白了。皮肤被水泡得鼓起来,很滑很滑,明明一点温热都没有了,但眼睛还睁地那么大。
仆妇说,快给六夫人合上眼吧,早些往生!
于是年幼的她哆嗦着给母亲合眼,但怎么都合不上。
“娘,我好想你。”贺蕴君紧紧收缩身体,浑身颤抖着哭泣。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她再睁开眼抬头,日头已经偏西了,她满身草屑,竟然是躺在地上的。燥冷的西北风吹过贺蕴君的身体,她站起来抱紧双臂,走到路沿一块大石头那里站着。从后面看她的身影,匀称高挑,尽管穿着厚厚的毛绒秋衣,但还是掩盖不了她的病弱清瘦。应当是个艳阳天,但她站着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暖意,醒来后的感官似乎还停留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风卷起尘沙,匍匐于地的万钧野草夜以继日经受着刀刮,它们只能让自己低头,再低头,好捱过这个寒冬,静待来年春雨,到那时席卷大地的将是它们积攒整个秋冬的磅礴绿意。
登高望远,广阔的天地让贺蕴君的心渐渐从墓碑上脱离,她不再伤心于过去,而是在期待着未来。
枯树寒鸦,上面的鸟巢大大的一团,紧叉在树枝里,免得掉落在狂风中。她久久盯着那个鸟巢,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驴子一阵嘶叫,她回神望去,只见一个乡人正背着一肩柴火往她这边走来。乡人穿着破棉袄,佝偻着身子,随着他越走越近,贺蕴君看出他大概六十上下的年纪,满脸皱纹,黑黝黝的一看就是受苦受累的庄稼汉。唯有那一双眼睛还算锋利,靠近时直勾勾盯着她。
贺蕴君知道这些人最喜欢盯着人看,但一般不会有什么恶意,只是作为谈资论上一番就完事。她从前被关在太白山道观思过时,经常和乡人在一起干活,他们起初对她好奇诧异,不免多多议论嫉妒,但之后熟起来反而又可怜她的不幸遭遇,都是些很善良的人。
果然这砍柴人走到她身边停下,操着一口浓重的南地口音讲官话,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姑娘,这是你娘的坟?”他说着,指指那个坟堆,灵位上写着:“先妣莫氏老孺人之灵位,讳离,儿泣立。”旁边还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她娘的生平,籍贯年龄都全,唯独隐去了她是贺府姨娘这个身份。
贺蕴君也看向那灵位,眸有深念,答曰:“正是,不知老先生何以问此?”她转头看向那老人。
老人点点头,似乎大为所动,他道:“唉,我和你娘是同乡啊!我自小长在扬州,过了冠岁才到长安来,这一来就是一辈子啊,如今黄土都埋到脖子啦!”他长叹一声,大有日薄西山之伤慨。说话间他把柴堆放下,转而来到贺蕴君身边,坐在大石头上,看向远处。
贺蕴君一时无言,也转身并排着老人坐下。她正斟酌着用词,老人却再度开口,拖着苍老的音色,像在念一首上古旧调。
“我每次打从这儿过,老是想这荒郊孤坟是谁的,是哪位扬州同乡客死长安不能归家。虽然知道名字是莫离,但毕竟没见过人呐,也就不算认得!今天见了女儿,也算是有个明白了!”他把手拢进脏旧的棉袖里,半晌沉默,倏尔转头看着贺蕴君。
“丫头,你是谁家孩子,如今还在长安吗?还是从远处来祭拜的?这不年不节的,你来干什么?”
贺蕴君闻言,并不答他前面的问,她微蹙着眉道:“老伯,我就要走了,要离开长安了,独自一人走……所以走之前来看看我娘。以后,可能就只过节时来了。”她轻叹一口气,远山苍苍,伤悲之情油然而生。
老人略一思索,一颗慧心便明白了,他缓缓开口道:“离开了也好啊,你这么年轻,前路啊,还长着呢!”他一句三叹,抑扬顿挫。
贺蕴君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他的话中深意。那块牌子上什么都写了,就是没写娘的婚姻之事,没写她是谁的妻妾,偏偏又是个荒野孤坟,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她浅浅一笑,向老人道谢:“多谢老伯了。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为家?您说的很是,我这么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老人侧头看她一眼,也爽朗地笑了,“你这丫头倒看得开!这样最好,命中荣辱祸福自有定数,前路漫漫,不管发生什么,切莫困囿一隅之地!我们扬州人,东南西北走遍天下,什么都不怕!你可记住了?!”他话掷地有声,双眼炯炯有神,是对这小丫头的莫大鼓励。
贺蕴君转身正对着老人,她一字一顿,坚定地说:“我记住了!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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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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