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已是日照东窗。
刺白的日光透过白纱帐投在他脸上,霍衡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撑手翻身坐起。一夜宿醉,醒来头疼欲裂,他坐在温软的被褥中怔愣发呆,头发乱成一团炸在肩背上,他皱着眉去扯,结果锈成一缕一缕的根本扯不开。
睡意惺忪,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全身骨头疲软没劲,刚站起一下又立马摔到床上。
昨夜朱楼醉生梦死,现在才渐渐清晰想起。荀从周硬拉着他死命灌,席间还有别的王孙公子不得不陪,大家乱喝一通,最后倒得七零八散。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有侍女过来扶,他婉拒后自己慢慢走回府,依稀记得月明星稀,踉跄着走在狭窄巷陌,明月从墙边洒下一路清辉。
霍衡抚着额头站起,略微定定神,就推开门到院中吹冷风醒酒意。院中有几个侍女在洒扫,一见他就赶忙跑过来伺候。
一个叫积翠的女孩子乖巧站在身边扶住他,甜甜的笑着:“二爷,洗漱吗?”
他点点头,轻撇下那女孩子的胳膊,吩咐她去准备,然后自顾自的走到庭中一盆水仙边上,拿起水壶给它浇水。水流清澈冰凉,沾到他手上激起一层战栗,浆糊一样的头彻底醒来。
他院里一向宽松散漫,丫鬟们见已有人侍奉,便都各忙各的去了,也不再跟他多言。
霍衡单薄中衣在风里略微鼓起,颇有些山中道士风骨。他放下水壶仰望天空,四四方方的格子天蓝云淡,明净无尘。
真是个好天气啊!他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句。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天就会动身去幽州,北境这时节正是风雪压境,一年中最寒苦的日子正呼啸着等待他。
像长安这样的日子能珍惜一天是一天啊,霍衡无声笑笑。
小丫鬟站在廊下招手叫他,他回身过去,平静地坐着任女孩子梳洗。温烫的热水流过手心,又一阵无可抑制的倦怠漫上来……
待到堂中吃饭时,一大家子已经坐着等他半炷香了。
霍衡走进去,先向祖母跪下行礼,接着正要起身向父亲问安,霍行简却摆摆手示意不用。霍衡也不勉强,霍老太太扶起他,让他落座在自己身边。她慈祥地看着孙子,摸他的脸,“衡儿,这么些天都没见,看起来又瘦了。”老太太年事已高,不论看哪个孙辈都嗔怪的说人家瘦。
霍衡笑着说:“祖母摸的不是我吧!您哪个衡儿是根瘦竿子?”
大家都笑了,老太太也哈哈一笑让大家动筷。
一桌子大部分都是府中孩子。霍行简妻妾成群,除霍衡是原配妻子所出之外,其余七个儿女都是续弦后所出。此时儿女们都在,妾室都在自己院里吃。
席间很安静,碗筷碰撞声也很轻微,只有老太太不时给霍衡夹菜,让他多吃点。霍行简吃饭间余不时瞥一眼霍衡,心中很不是滋味,长子已然和他疏远很多,再没有像从前亡妻在世时的天伦之情。
他旁边坐着的正是他的续弦夫人,妻子看出他的郁闷,便也学着霍老太夹菜给他。这虽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但也足以抚慰他的心,他朝妻子温和一笑。
这一切都被霍衡看在眼里,但他并无任何情感波动。老实说,无论是父亲的薄情还是继母的敌意,抑或是弟妹的疏离,他都不在乎,他早已过了在乎这些事情的年纪了。
这些年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他让自己坚硬下来,“只要我还记得母亲就好”,这句话他对自己默默说过很多次。
为什么他和李宸漪会有那么深的感情牵绊,一定程度上也是这个原因。他们都是幼时丧母,都是眼睁睁看着父亲日渐忘记母亲甚至有意抹去她的痕迹,然后再和自己疏远,悼情和父爱消散的是那么自然。
如秋叶,如逝水。
饭毕,霍衡告诉他们自己即将去往幽州。霍行简乍起,问他去幽州做什么。他说是长公主的意思,简单地讲了几句,当然隐去了许多。
女眷们都面面相觑不敢啃声,霍老太太仍然静静坐着,等恰当的时候表达自己的慈爱。
霍行简强力压下脾气,看着长子已然比他高大的身躯,他缓缓道:“既是长公主令,你就去吧,切记勤勉谨慎,不负君恩。”他语调带着忧伤,末了又补上一句:“北境这时候正是下大雪的吧,你自小风寒,一定——多珍重自己。”
他硬朗的面部终于有了些微脆弱,眼中含着深深的担忧。霍衡平静称是,并没有他所隐隐期待的感动。
一世父子竟到这种地步。
霍衡紧接着蹲下向祖母告别,祖母用满是皱纹的手替他拨了拨头发,老人的身上温暖干燥,有他熟悉的母亲的感觉。
“去吧,一定要保重自己身体,平安回来。”
“是,孙儿一定。您也珍重。”
他站起来,向继母作揖,“夫人也多保重。”
林氏见状忙扶起他道:“顾言,此去路途遥远,务必珍重。我们也跟不到身前,你自己得照顾好自己,身体最重要啊。再者,定要不负君恩,勤于职守,为国分忧。家里有我和大人在,你一切都不用劳心,专心做你的事就好,我们会常寄信过去的。”她场面话说得很漂亮,什么都照顾到了,正如她这个人一样,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霍衡也是一通场面话输出,把握好大家想看到的“母慈子孝”分寸,很客气恭敬又不失温情。
林氏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忙问他道:“对了顾言,你此去要带的行李还没收拾吧?我待会儿去给你收拾,明早正好拿上,你看行吗?”
霍行简听了也说好好带点东西上路,“唉,我倒也忘了这一茬了!就按你母亲说的,给你收拾好行装吃食带上,一路舟车劳顿可不是说说的,天还这么冷!”
霍衡摇头婉拒,“不必了,多谢父亲、夫人。我在京郊让人打理就好,什么东西都不缺。今晚我就不回来了,明天天寒地冻的,你们也别去送了。”
霍衡语气虽客气,但却能听出不容置疑。霍行简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儿子态度坚决也没办法,他只得叹口气,心酸无比。
林氏也不再坚持,本来就是客套话。于是她让孩子们一一辞别霍衡,一大家子簇拥着霍衡出门。
锦香楼小厮早把绝影牵来等在霍府大门外,他翘首以盼着霍二爷赶紧出来自己好回去,但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大堆人!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忙碎步跑上去跪下,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小的请霍大人、二爷、夫人并小姐公子安,后面跟上一罗串吉祥如意的话。
林氏也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梅花小金锞递给他,小厮高兴极了,赶紧揣到怀里再次恭谢。霍衡只笑笑。
他踩上马镫翻身上去,干练潇洒,拽住缰绳,高高的马尾扬在风中,真是风流倜傥长安少年。
他向底下站成一堆的人抱拳,再次躬身辞行:“此去千里,数月不见,望万自珍重。”到底是离别时刻,他这话还是很诚挚认真的。日光照耀在他身上,脸侧着半明半暗,让他的面部轮廓显得十分清晰俊朗。
大家又一阵不外乎保重的话,待都讲完了,忽然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从人群后面钻出来,她流着鼻涕,脸颊皲裂发红,稚嫩的声音朝长兄大声道:“二哥,你一定要平——平平安安回来,给我带草原的风筝和、和项链,你一定要给我带哦!”
她声音脆生生,鬼精鬼精的,眼睛黑葡萄一样闪烁着。她是府中一位已故妾室所生的孩子,常年跟着一位老仆妇过活,霍衡经常给她买吃食玩具逗她玩。
他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知道啦,天天就知道让我给你带东西,你给我弄点什么了?”
小姑娘一下郁闷了,她拖长了声音:“我——我能做什么?不知道唉……哎!大哥你想要我做的玩偶小兔子吗?”
大家都笑了,霍衡在马上俯看着小妹妹,他愉悦地说:“这个就很好,你就给我绣两只兔子吧,我回来后跟你换好吗?”
“好!”小姑娘高兴地拍手蹦跳。
霍衡缓缓打马离去,隐于茫茫人海中,霍行简和一群人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
他心里难受,重重叹口气,然后从人堆里抱起刚才那个小女孩,摸着她的头逗她。小女孩惊呆了,很欣喜地环住霍行简的脖子,这是她长这么大,父亲第一次这样抱她!
霍行简感受着孩子的短胳膊紧紧环住自己,心里莫名酸楚,上次记忆中她还只有婴儿大小呢。
谢谢大家观阅的啦(づ ̄ 3 ̄)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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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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