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多份案卷最终超出了苏今今的承受范围，当部门的前辈童沐雨邀请她去外派单位共事时，苏今今心动了。
“你别去。”
这是黎秋白第一次主动的、强势的、越界地给别人职场上的建议。她知道职场上最忌讳交浅言深，一旦别人不采纳建议会让彼此变得尴尬，进而生疏。但黎秋白还是说了。她不怕苏今今为此和她心生隔阂，她不想苏今今因为逃避眼前的困难，走向另一个更深的火坑。
“我对童沐雨没有任何意见，你我都知道她是个很善良、能力也很强的人，她现在找你去是想找一个能力强的帮手一起共事，但她也只有找一个能力强的，她才能慢慢脱身。她在外派单位做了快五年，大家都知道那个单位的领导多难伺候，那就是个火坑。”黎秋白毫不避讳地分析道：“你很优秀，也正是因为你足够优秀，甲方才会对你满意，才会让不可或缺的童沐雨变得可被替代，你懂吗？一旦外派出去，最少就是一个合同年度，更可能像沐雨一样想回回不来，除非离开公司。但若是轻易离开公司，你这几年的工作经验就全是外派单位积累的，是与市场脱节的。当然，你可以和甲方的领导变得熟悉，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人脉的积累也是有限的。你去了就是他们单位的四等公民，你在那里底下人给你三分薄面，你一走就又是平头百姓。而在单位内部呢，作为外派人员，是连外包、劳务派遣都不如的四等公民，福利永远没你，背锅你首当其冲。既然这样，当初毕业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进这种单位，而不是来市场打拼？”
“所以，你别去。”黎秋白又说了一遍。
苏今今没有被黎秋白的强势建议说服，但也没有因为怕辜负她的好心而不直言，她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沐雨前辈也和我说了她怕我怪她，她还和我说她先邀请了你，但是你拒绝了。”
黎秋白点头，说：“我确实受不了这种人在甲方，关系在公司，两头拉扯的地位。”
苏今今道：“我还没有经历过，所以我不知道会有多痛苦。但我只知道我现在就想逃离这五百多份案卷。你知道吗？你在外面调研的时候，我们已经搬了三个地方了，每次我都要全部清点。然后来一个案卷单位的人换案卷我都得去帮他们找。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每本案卷都要复印，复印的时候其他同事不负责，总是少页，我就得全部再检查一遍。四十多个审卷人的表格也都要我来统计，他们开会我还要做会议记录。所有的案卷、资料、表格，都需要我来整理。可是你看我的桌子，我都不愿意整理，我根本不适合做整理类的事情，我的世界都乱的。”
苏今今哭丧着脸，“我真的太累了，白白。”
黎秋白也有点着急，她说：“我这边项目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情。”
苏今今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再看一本案卷了。”
到这里，黎秋白就没有再劝的必要性了。每个人厌恶的事情不一样，黎秋白虽然也很讨厌案卷审查工作，但她知道这是会结束的。就像她在做的调研，很累，但她知道终究都会有结束的一天。可外派，就不是短暂的几个月，那里的日复一日会变成年复一年。黎秋白受不了，苏今今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她只是在做排除法，知道自己完全不想做当下的事情了，就像当初黎秋白从西安辞职一样。
“不过如果我走了，这摊子事估计要落你头上了。”苏今今有些抱歉：“所以，我有点犹豫。”
黎秋白说：“不用考虑我，到时候老板安排我，我就接。这是公司的事情，你不用不好意思。”
苏今今说：“可我还是感觉在坑你。”
黎秋白说：“这只是工作，总要有人做的。”
后来，这件事果然落到了黎秋白头上。交接那天，苏今今和黎秋白在案卷室待了一整天。在整理方面，黎秋白确实比苏今今擅长，也更有耐心。她们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对，每个单位的结束后，黎秋白直接用绳子捆好，同时在案卷前贴上便笺。这些，苏今今就不会做，因为她记忆力非常好，纯靠脑子。
在案卷室的那一天，很惬意。做的事情虽然枯燥无聊，但大家都是放松的。她们席地而坐，聊了很多，苏今今和黎秋白细说了这段时间三次搬迁的原因，也聊到了她的小时候。
苏今今说她小时候身体特别不好，有哮喘，都严重到休学的地步，经常半个学期都在医院。所以她父母一直对她没有特别高的期望，只要她活着就好。
黎秋白说：“那你现在每天咖啡、奶茶、炸鸡、薯条、啤酒、可乐的，天天还熬夜。”
苏今今笑道：“我也不知道，上高中之后莫名其妙就好了。”
黎秋白假公济私道：“我们一定要长长久久地联系。”
苏今今也笑：“想知道我能活多久，是吗？”
黎秋白道：“是的。虽然我人生的终极追求就是长命百岁，但说不定你这种让自己开心的放纵式活法比我这种苦行僧式的养生活法要更长寿。”
苏今今笑骂：“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我。”
黎秋白摇头：“我没有。”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有时候摸鱼的大小姐徐紫涵也会过来，部门其他人来取案卷的时候时不时也聊几句。
黎秋白并不喜欢部门业务方向，每天也很累。但是部门的人大部分都很友善，很健谈。可能大家都是年轻人，兴趣爱好差不多，又没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工作之余反而都算是朋友。黎秋白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工作这几年遇见的都是好人。
当晚，公司又是她俩最晚下班。但这次，是苏今今陪黎秋白。
调研报告的初稿快要定稿了，黎秋白在整理修改，所以注意力不需要高度集中，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后面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就到了性取向上面。
苏今今问道：“白白，你确定自己是直的吗？”
黎秋白敲键盘的手顿了一下，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最近看了一篇社会调查，里面说男性的性取向大多数在青春期就确定下来，只有13%左右的会流动。但女性的性取向却有60%以上是流动的。”
苏今今问：“为什么？”
黎秋白道：“我觉得可能和□□有关，男性青春期会遗精，他们会有性幻想对象，这种一旦有了就很难改变。但是女性相对而言，□□低于男性，所以女性更多会追求精神契合，也就是所谓的soulmate。”
苏今今又问道：“你上一次恋爱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分手？”
黎秋白道：“21年的时候在一起的，我们是同事，认识了快两年才在一起。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在一起只是因为聊得来，并不一定是喜欢。这也是分手的原因。”
苏今今问：“什么意思？”
黎秋白没有一丝隐藏，道：“因为性。在一起当晚他就想发生关系，但是我不想。后面他一直试探，我明明说了很不喜欢，但可能在男生眼里，这是欲拒还迎。”
苏今今道：“啊，好复杂。”
黎秋白没有再细说。事实上，这段感情给她留下了很不好的体验。初吻，算初吻吧，她到现在都不想承认那是初吻，因为是被夺走的。她和前任亲吻的每一次，都头脑清醒，甚至还会睁开眼好奇地看对方一下。就算是她比较喜欢的拥抱，到后期也只是为了通过亲密接触来维系自己对对方的好感，可谈恋爱不是写作业，不是把应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就能完成这项任务的。决定分手后，黎秋白花了两三个月才从这段亲密关系带来的生理不适中解脱出来。那段时间，她甚至在看到自己最喜欢的《月亮与六便士》里被前任写上读书笔记而直接将书扔掉了。她还看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慢慢找到了难受的原因，也渐渐释怀。
她和前任依旧是朋友，刚辞职那会儿听说前任被工作逼得抑郁了，他们还聊了一会儿。黎秋白不知道前任对她是否还有感情，但后来前任结了婚生了小孩，日子过得也挺幸福，黎秋白很为他高兴。
这段感情没有谁对谁错，前任给黎秋白带来了生理上的不适，黎秋白也给前任带来了情感上的伤害。说到底，还是不契合。黎秋白还没辞职的时候见过前任的妻子，大家都住在人才公寓，经常在电梯里面遇见。那个时候，黎秋白就知道，前任找到了一个和他契合的人。
当然，这段感情不是黎秋白喜欢女孩子的原因。
分手后的两年，黎秋白认识过不少人。她还在深圳见过一位很崇拜的师兄，对这位师兄的欣赏之情是溢于言表的，若是能拥有他，黎秋白显然是心甘情愿的，只不过师兄早就有师姐了。
黎秋白的感情史没有聊太久，苏今今聊到了她身边的拉拉朋友。
“她特别傻，女朋友结婚给她发邀请函，她竟然还去了。”
黎秋白道：“啊，她是不喜欢了吗？”
苏今今道：“哪啊，参加完婚礼就和我们喝酒去了，醉了就哭哭啼啼。”
黎秋白道：“确实，很多女同后面都结婚了。我有个同学说她家一个亲戚就是，谈了好多年女朋友，后面结了婚。我当时问她，新娘子爱不爱新郎，她说新娘子说‘都爱的，都是真心爱过的’。”
苏今今叹了一口气，黎秋白看了她一眼，接着说：“虽然有很多人会说勇敢去爱，及时行乐。可我始终觉得，如果当时没有做好和对方一辈子的话，就不要轻易地走弯路，这个弯不是贬义词。”
苏今今笑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黎秋白接着说：“我快三十岁了，我清楚地知道我大概率会过普通人的一生，结婚生子，工作变老。如果这是我既定的人生，哪怕我遇见了喜欢的女孩子，我也不会轻易地走向她。因为我得对她负责，我不可以一边计划着结婚生子，一边又去打扰别人的生活。没有人有义务承受你的混乱。”
苏今今突然问道：“那你喜欢过女生吗？”
黎秋白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转头继续敲键盘。
苏今今没有接着问，她突然搂住了黎秋白的胳膊。然后笃定道：“你肯定不是弯的！”
黎秋白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
苏今今说：“我每次挽我拉拉朋友的胳膊时，她们都会说你别这么挽着我，怪别扭的。”
黎秋白说：“我明白，对拉拉来说，女生挽她们，就像异性恋中一个女孩挽了一个男孩的胳膊。”
苏今今说：“是的啊，你看我们女孩子直接互相挽着不会觉得别扭，但对拉拉来说感受完全不同。”
苏今今将头靠在了黎秋白的肩膀上，她说：“你肯定不是。”
黎秋白不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但她心想，你的拉拉朋友会觉得别扭是因为她把你当朋友，所以不想占你便宜。
黎秋白觉得自己挺卑劣的。
苏今今没有挽多久就离开了，黎秋白接着敲键盘。
当晚，苏今今说她不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她似乎没有喜欢过谁。
下班后，黎秋白一直送苏今今到打车的地方。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一起单独下过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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