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今今没有让她等很久,黎秋白眨了眨眼睛,看了眼远处,才转过头来问她:“接下来去哪里?”
苏今今说:“我们找家咖啡店或者奶茶店休息休息吧?”
黎秋白看了看四周,说:“可能有难度,这附近不像有的样子。”
苏今今说:“那现在去哪里?”
黎秋白看了眼地图,说:“我们往江边走吧?也许可以看到六点钟亮灯。要是有咖啡店或者便利店就休息休息。”
苏今今点了点头。
后来两人只在便利店买了一瓶水,又接着往江边走了,好在没有走多远。
在江边花坛上坐下时,苏今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我太佩服你了,走这么久都不累。”
黎秋白说:“全靠意志力。”
苏今今说:“服,我今天走的路比我一星期走的还多,要废了。”
黎秋白说:“那就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打车去麓山南路吃晚饭。”
苏今今说:“好。”
傍晚时分,夕阳已经不见踪影。晚风徐徐吹着,凉却不冷。滨江路上偶尔有人经过,有骑行锻炼的人,也有陪孩子学自行车的,还有放风筝的、钓鱼的。但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马路上的车似乎也默契地不鸣笛。这是一处安静的江边。
苏今今已经没力气拧瓶盖了,黎秋白伸出手。苏今今喝了一大口尖叫,感觉缓回了一点。黎秋白把包放在左手边,右手撑着花坛的大理石,和苏今今低声说着话。
苏今今第一次提到了她的亲戚们,婚姻带给女性的磨难,家庭带给孩子的不幸……
她说:“所以我们家的女孩子很多都不相信婚姻。”
黎秋白看着苏今今的侧脸,她说:“爱是一种能力,爱一个人也会让你幸福,我希望你幸福。”
不管对方是谁。
苏今今说:“我爱我爸妈呀,我还爱我的狗狗。”
苏今今又说:“谈恋爱的话我只喜欢看别人谈恋爱,不想自己谈。”
喜欢看别人谈恋爱何尝不是在从恋爱中吸收幸福和快乐,但也许是因为对亲密关系的不信任,或是为了规避风险,所以不以身入局,而是当一辈子观众。
可以吗?
可以的。
可若是心中依旧向往爱,黎秋白希望苏今今可以勇敢去尝试。
思及此,黎秋白自嘲地笑了下。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有何资格像个人生导师一样给她建议。
黎秋白也说起了自己家里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外公、外婆、爷爷的事情吗?”
苏今今说:“我记得。”
黎秋白说:“我爷爷从小是个孤儿,他父亲据说是国民党,内战结束后逃亡,音信全无。他的母亲投湖自杀了。我爷爷三岁左右被我曾祖母领养。我曾祖母其实生过几个孩子,但都夭折了。我曾祖父是个医生,但他因为孩子的事情甚至开始迷信,说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作孽太多,所以报应在孩子身上。”
苏今今说:“啊,肯定不是啊!”
黎秋白说:“是啊,我曾祖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反而我曾祖母脾气暴躁。听说有一个孩子,是在船上我曾祖母抱着他尿尿时,因为小孩闹腾,我曾祖母掐了孩子一下,孩子一挣扎就跳到河里去了。”
苏今今听完,惋惜地“啊”了一声。
黎秋白接着说:“你看,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苏今今点了点头,“就像我们家那个被父母抛弃后精神分裂的孩子一样,父母就是因,只是果全在她一个人身上。”
黎秋白说:“这可能就是命吧!”
苏今今问道:“你曾祖母后来还有孩子吗?”
黎秋白摇头,说:“因为只有我爷爷一个孩子,所以我曾祖父很是溺爱。你知道的,那个年代做医生,家庭条件都很好的。有一次我爷爷去别人家玩,看见人家家里有肉,他就偷吃了一块。回来被我曾祖母一顿揍,我曾祖父却很好脾气,直接说‘要吃肉我们家也买,买一斤,以后不用谗别人家的’。”
苏今今笑道:“你曾祖父好霸道总裁啊!”
黎秋白说:“是啊,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惜得了癌症,在我爷爷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苏今今遗憾道。
黎秋白说:“那个年代的医疗水平,没办法。”
她接着说:“后来我曾祖母就一个人把我爷爷带大,她当接生婆,还当妇联主任,有能力有魄力,硬是把家撑了起来。”
苏今今问道:“你是不是还见过你曾祖母啊?”
黎秋白点头,“我曾祖母一直活到我十八岁,小时候我经常和她一起睡觉。”
苏今今说:“难怪你知道这么多老一辈的事情。”
突然,她说:“你十八岁那年?岂不就是你高考那年?”
黎秋白点头,苏今今接着惊道:“那你爷爷……”
黎秋白继续点头,“是的,我爷爷也是那年去世的。”
苏今今轻轻问道:“谁走在前面呢?”
黎秋白说:“这也是唯一还算庆幸的,我曾祖母先走。”
苏今今也偷偷松了口气。
黎秋白也笑了下,她接着说:“我曾祖母是过年的时候走的,我爷爷是那年国庆节,那个时候我已经在上大学了。一开始我家人都不打算告诉我这件事,但村里人和我说了。我打电话回去时,家里气氛很差,和过年那场丧事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大家虽然会哭,会舍不得,但不会很难过,因为我曾祖母是寿终正寝的,而是人总要去世的。可是我爷爷不一样,他是意外。明明早上出门还是个鲜活的人,晚上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没有人能接受,我家人不能,我也不能。”
苏今今拍了拍黎秋白的手,黎秋白冲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勉强。
她说:“我现在已经不会难过了,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早就淡了。那几年确实过不去,丧礼我没有回去,因为我知道回去也没有用。可后来过年、清明,我都不愿意去爷爷的墓前,因为我不想面对。”
“我爸说他最后悔的就是那年上大学,没有让爷爷送我去青岛。他永远记得在他把分数告诉爷爷时候,他当时拍着桌子大笑的场景。当年的我对高考成绩并不满意,可我的家人却非常非常高兴。当我听到爷爷的反应时,我第一次为自己的高考感到光荣。”
“我爷爷是在我爸承包的工地发生的事故,所以我爷爷的尸体是我爸背回家的,没有一个人帮他。”
苏今今的脸快皱成一团了,黎秋白忍住捏一捏的冲动,接着说:“所以,后面几年我爸脾气不好,我都很包容他。”
苏今今说:“他肯定是最自责,最难受的。”
她又问:“那你现在释怀了吗?”
黎秋白点头,说:“在经历了我外婆和外公的离世之后。”
黎秋白继续说道:“我外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得了妄想症,总觉得别人会害她,一个人躲进了深山老林。”
苏今今问:“她是先天的吗?”
黎秋白摇头:“是后天的,因为我舅舅好吃懒做,四十多岁没结婚生子,我外婆想得多了,就把自己困住了。”
“我外公外婆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你知道的,那个年代的农村非常重男轻女,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都是捧在手心的。我听我妈说,小时候大家吃红薯,只有我舅舅吃米饭。干活也从来不用他。其实我舅舅一开始也打工的,但他吃不了苦,从来坚持不了一个月。后来,就回了老家。”
“我外婆担心他老无所依,还从亲戚家抱养了一个女儿养着。我永远记得这个孩子在我家那段时间。我外婆给她取了一个单字,叫‘姜’,孟姜女的‘姜’,也许就注定她这一生坎坷。”
“最开始,我外婆只是带着姜姜住在镇上中学旁边的破楼,学校的人也都照顾她,有纸皮之类的都给她。我外婆还会去山里扒青苔卖。有一次我陪我妈去镇上找她,她从兜里掏出了四千多块钱给我妈。”
“再后来,城里她不敢再住下去了,就带着姜姜去山里。我爸妈把她接出来就送去医院。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去医院,我外婆不愿意在里面,她嫌里面管得太死。至于治疗水平,我妈说就是给你一片安眠药,每天都昏昏沉沉的,也就是心思想其他的了。”
苏今今很是惊讶,“天呐,没想到乡镇医疗水平这么差。”
黎秋白说:“非常差,伙食也差。所以后来我妈就把我外婆送去我安徽的大姨家里。”
苏今今问:“姜姜呢?”
黎秋白说:“姜姜她后来被另一个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亲戚养在身边了,名字也改了,叫刘星。”
苏今今拍了下胸口,说:“她这样也能健康长大了。”
黎秋白说:“是啊,她健康长大了。”
只是黎秋白永远都会记得,那年高一下晚自习后,有个叫“姜姜”的小女孩,牵着她的手一直从一中走回租房。小女孩和她说了很多话,她说奶奶告诉她天上有星星和月亮;她说山里很多蚊子,但奶奶会烧一些别人不要的衣服驱赶裙子;她说奶奶和她说**的故事,还教她唱歌,但是她还没有学会……
她还太小了,歌词都听不懂,哪里还记得了。
苏今今又问道:“外婆既然去安徽了,怎么还会……?”
黎秋白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因为久病床前无孝子。”
“精神分裂症患者大部分还会有清醒时候的,更何况我外婆是间歇性的。以前在老家,我妈其实会不忍心关着我外婆,所以只要医院说可以出院了她就会把我外婆接出来,就算后面她又跑,我妈也会去找她,然后定期去看她。”
苏今今说:“你妈妈在保护你外婆的尊严。”
黎秋白看了她一眼,鼻头有点酸。可想起外婆的结局,她的目光又冷了下来。
“我大姨的心比我妈狠,我外婆一去安徽就被他们关在一间房里,每天只管送一日三餐。一开始,我外婆肯定想跑,但门关着她也没办法,好在每天都有女儿来看她。可有一天,我大姨和我外婆吵了一架,中午就让我大姨父去送饭。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晚上再去时,我外婆就自我了断了。”
苏今今再次捂住了胸口,“好可怜啊!”
黎秋白苦笑一声,她说:“我记得那年暑假我站在我家店里,我妈突然和我说,‘以前不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近,现在有点感觉到它在来的路上了’。她说,‘小时候就看着曾祖母去世,后面是爷爷、奶奶,再后来是大伯、大娘,现在终于到了自己的母亲,慢慢地长辈们都离开后,就该轮到自己了’。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了,但我妈说的话我一直到现在都记得。”
苏今今说:“感觉好残忍,一个个陪伴自己长大的亲人去世,我们自己也从‘长大’走向‘变老’。”
黎秋白说:“我妈当时还说了两句话,她说送我外婆去安徽时,她说,‘给你的钱我不会告诉你姐,你也别傻乎乎地告诉她’。她还说,‘你得空给你弟称点米就够了。’”
黎秋白用手背盖了一下眼睛,她不想苏今今因为她的眼泪感到不安。她看着前方,让目光呆滞,继续说完接下来的话:“我外婆去世的后一天是我妈生日,我奶奶说她是想我妈去看她了。”
苏今今吸了一下鼻子,她说:“没关系的,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了。”
黎秋白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嗓音有些低哑,她说:“我没事,如果不说,我怕我自己慢慢会忘记。”
苏今今急道:“你不会忘的。”
紧接着,她又说:“忘了也没关系,他们更希望你幸福快乐。”
黎秋白笑了笑:“我知道,这也是我现在能还算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这些的原因。”
“嗯。”苏今今用力应道,像在给她打气。
黎秋白接着说:“我外公去世就没有我爷爷和我外婆那么悲剧色彩,他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苏今今又呼了一口气,说:“那还好。”
黎秋白看了她一眼,故作严肃说:“其实也不好。我外公可能是冻死的。”
苏今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黎秋白开小差地想,杏仁变成杏儿了。
她没有故意逗苏今今,笑道:“2016年的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大的雪。我记得那天我也是在店里,一大早我舅舅打电话来,我接的。他说什么‘死掉了,老头子死掉了。’我当时完全没反应过来,我还和我爸说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爸反应很快,他说怕是你外公没了。然后就喊我妈下楼来。我妈一边下楼梯还一边说‘不可能啊,昨天还好好的,我还扶他下床了,怎么今天就没了。’我更是不明白。”
黎秋白看着天上的云,风把他们吹到更远的地方去。
她说:“我小时候总想,长大赚了钱,给我爷爷买一件唐装,给我奶奶和外婆买她们喜欢的衣服,给我外公买一件羽绒服,还有我曾祖母,我爸妈。现在我长大了,他们却不在了。”
“我小时候很喜欢我外公家,因为门口是两个阶梯式的大草坪,特别大,特别绿。草坪下面是溪流,溪流旁边有一个批发部,红砖楼。”
“我外婆炒四季豆总是斜切,很下饭。每年过年去拜年,我外婆总会准备甜酒、腊肉、腊豆腐。”
“门口有几棵枣树和桃树,起码十多年了,一到夏天我外公就会挑着箩筐装着桃子给我们送过来。几十里路,他全靠走的,因为坐不了车,晕车。”
“我初中住校时,有一天我爷爷突然来看我,塞给我几包小零食,他说是牛肉干,很好吃,他吃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卖铺的辣条,但包装上写的牛肉干,我没有纠正,而是高高兴兴地收下来。”
“我奶奶曾和我说,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我爷爷有一天突然和她说,‘艳珍,你抓只鸡来,我去县里看看白白她们姐弟。’后来那只鸡被我爷爷绑在摩托车后面,不知道落在路上哪里了。”
黎秋白说这些的时候,嘴角一直上扬着。苏今今也跟着笑。
“后来,枣树、桃树逗死了,大草坪也被村民买来建了房子,红砖楼的批发部竞争不过新开的乡镇便利店,关门了。我舅舅天天在家睡觉,不好好吃饭,也得了精神分裂症,住进了当年我外婆住的医院。”
两个人敛了笑。天越来越黑,晚风带起江水的潮湿,让人觉得有点冷了。
黎秋白说:“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人都会死的,不管是什么原因,逃避改变不了死亡的结局,与其和自己别扭着,不如接受,然后记住他们,怀念他们。”
“我爸有时候会说,如果你爷爷活着该多好。每次我都会打断他,说不用说这些。他就会觉得我们都不再牵挂我爷爷。”
苏今今说:“不是的,只是每个人怀念的方式不一样。”
黎秋白说:“嗯,既定的事实,做再多的假设只是放大活人的遗憾。不要被怀念所累,活人总归还要活好自己这一世。”
黎秋白说完了,她不知道苏今今是否懂,她也不期待苏今今会懂。她说给苏今今听,也说给自己听。她是一个在乎家人感受的人,她希望家人因为她快乐、幸福,而不是为她担忧,因为她烦恼,她也许这辈子都做不到不顾及家人的感受。她的家人们生于农村,长于农村,有的也死在了农村,他们的认知也许永远达不到黎秋白的水平,也永远无法像黎秋白一样对这个世界的多样性予以尊重、包容,甚至接纳。
她的上半身离开了黄土地,她的下半身还在。
那是她的来时路,她斩不断,也不想斩断,因为她始终爱着,牵挂着。
两个人许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晚风吹动江水。
“呀,灯亮了。”苏今今突然出声。
黎秋白的眼也被七彩斑斓的灯光照亮,她看向一旁。苏今今笑盈盈地看着对岸变幻着的灯光。
“嗯,灯亮了。”黎秋白轻轻地又说了一遍。
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有着不一样的灵魂,谁也不知道对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可今夜六点的风、湘江六点的水、楼宇外六点闪亮的灯是一样的,无论世界如何变化,这一刻都刻在了两个不同的灵魂深处,哪怕有人忘了,它也曾存在过。
这对黎秋白来说,足够了。
“今今。”黎秋白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
“嗯?”苏今今应道。
黎秋白说:“我决定离开公司了。”
苏今今侧头看向黎秋白,黎秋白也回望向她。
这一刻,苏今今确定,黎秋白是真的要走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