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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会议

陈乔礼扫视了一眼,大家都三三两两的轻声低语。

于是也压低声音问“什么时候开会?怎么不让进去都在外面?”

“不知道,说是等消息,还必须在外面等,搞不懂葫芦里什么药。”严照才说道,言罢,他和郭严生叹息着向门口望去。

大家在凛冽空气中等了十几分钟,有些人耐不住性子嚷嚷着要走。

但一切声音都停止在一个女人出现后,大家都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穿着修短合度的白大褂,大褂胸口前的口袋还插着三支笔,里面隐约可见一身卡其色毛衣。

下面则是一条黑色百褶衬裙,乌黑长发干净利落的盘在脑后,虽带着极厚实的口罩,但也能让人觉出这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

她双手一插兜,站在台阶上大声道“大家可以进去了!都戴好口罩和手套!”

说罢,又扫视了台阶下的众人,对陈乔礼一行人说“没有手套的和我来,其他人等一下。”

“不戴也可以吧。”郭严生说道。

“必须戴!”

陈乔礼拍了拍郭严生道“走吧,和她去。”

“凶什么凶……”郭严生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和他们一起进了大门。

走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陈乔礼问“到底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我们总有权知道罢。”

她没有看他,只冷冷道“有瘟疫。”

一行医生面面相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又问道“你说具体点,瘟疫分很多种。”

“一会儿开会我会说。”

走到一间房,她掏出钥匙,开门后抱出来一个大纸箱,又放在地上把纸箱拆开。

随后从里面拿了四副手套,分别递给每个人。

她没好气的质问“哪里来的?来医院不戴手套?这么不敬业。戴好以后去会堂。”话音未落她就走了。

等人走得没影了郭严生适才说“喂,怎的这么嚣张?她也不看清楚形势,是她求咱们来帮她!”

“好了,咱们去开会,我倒是要看看她一会儿还要出什么幺蛾子。”马佐杰道。

走在路上,郭严生又说“嗳,莫声待两日就走了,留咱们仨在这里受气。”

“有可能我下午就走。”陈乔礼说道。

他说完,剩下三个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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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堂很大,大约能容下一百个人。

他们四个分别坐在第三排后,又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看后面的来人。

约摸过了几分钟,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女人就快步走到讲台上。

她一手捏着桌子上的话筒一边说“大家好,我是桐乡市一院的院长郭磬蕤。今日来到这里的都是五湖四海的志愿医生,虽然大家从不同地方来。可能不相识,但都是中国人,而且我相信来的都是有爱国主义精神的热血青年们。”

她清了清嗓子,“接下来我直入主题,最近江浙一带的战事紧急,我相信大家也在新闻报纸上看见过,每天有多少人受伤?又有多少士兵死去?又有多少房屋被侵略者的坚船利炮所炸平。近日,军营上包括医院里有不少人还死于瘟疫,是个很可怕且传染性极强的疾病。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让大家戴好口罩和手套的原因。”

“目前疾病来的太突然,临床只能怀疑是痢疾或者是疟疾。所以大家在注意个人健康的同时也要配合市政府一起制定和遵守各项防疫措施,对于疫情防控,大家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同时为避免和外面市民交叉感染,请大家在下午两点前回酒店收拾好东西,以后就封闭在医院里,有什么疑问吗?”

底下一片哗然,陈乔礼愣在座位上,犹豫许久起身说道“我有问题。”

郭磬蕤看向他说道“你说。”

“封几日?”

“我也不确定。”

“那你在名单上把我划掉,我不在这里待。”

郭磬蕤觉得眼前这人让自己丢尽颜面,于是绷着脸大声道“你的事会后和我说,现在不是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

郭严生拽着他,小声说“干什么?快坐下,你惹她干什么?”

陈乔礼看了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下。

“还有谁要问?”郭磬蕤道。

底下鸦雀无声,无人敢言。

她又拿起话筒说“那既然没有问题,就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互相帮衬着过。

无疑是十分艰苦的,但是医生嘛,就是治病救人的,只要还有一个有病人在。

咱们就不能走,不要像刚才那位医生一样颠倒是非黑白。”

陈乔礼的脾气忽的暴躁起来,坐在底下就打断她,“院长什么意思,要骂我大可不必拐弯抹角,我要回家,家里有人等我,难道郭院长没有家吗?”

她骤然僵在台上,不过片刻又平静下来说道“家里人病的病走的走。”

台下一片唏嘘。

他也觉得刚才一番话属实冲动,又冒犯了郭院长的伤心事。

刚要开口道歉,郭磬蕤就说“我继续说,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医院的具体情况。

医院分两个部分,大家所在的是门诊部,后面则是住院部,住院部一共三层。

目前得传染病的人们被隔离在二三楼,大家下午去了宿舍就领防护服,去隔离区务必穿。

至于到底是痢疾还是疟疾,我还请咱们一起探究观察。”

“脑型疟疾就麻烦了,会死人的!”

底下一个人喊道,随后又是一堆人附和。

陈乔礼倾身和郭严生说道“应该不会吧,疟疾在非洲,怎么可能在中国?”

郭严生道“我也觉得……不过咱们看过才知道,我估计她都没来得及观察呢。”

郭磬蕤又说“大家冷静一下好么?具体情况只有见了才知道,不能纸上谈兵。”

她也不容大家再说,就疾步走出门去,边走边撂下话,“好了散会,都各忙各的。”

郭严生探头望了望,对陈乔礼说“嗳,你不是下午回家吗?快去找她。”

他想到刚才的过节,觉得这事八成说不定,但又坚决要试试。

于是猛地起身大步跑出去追她。

冲着她的背影喊道“郭院长!”

她突然转身。

陈乔礼踉跄一下,打算先说软话,“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了,你不要生气,但我下午一定要走。”

“刚来就走,你让剩下的人怎么办?你一个走了其他人也想走。”

“我家里”

“谁没有家?只有你一个人有家吗?我儿子还在里面躺着,他才四岁,我都顾不上看他一眼,我说什么了?你怎么这么自私?”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他身上。

无奈的扬了扬头,僵立良久,叹息着,抿嘴又低声说“郭院长,我老婆的手脚一直发凉,脸色也不好,当时她说没事我也没有细想,来的时候我坐在车里才仔细回想……”

郭磬蕤神态也缓和下来,摘下口罩,眉头紧锁着认真听他说。

但他颔首一直默然而立,久久不开口,于是她问“怎么了?”

陈乔礼把手插进大褂口袋里,“我猜她可能是气血不足一类,我又恰好不在她身边,家在乌镇,那里越来越乱……”

声音越来越小,脸被口罩遮住看不见他的表情。

“都怪我马虎,没把这当回事,不过既然你都那么说了,我也没有脸面再自私下去,大家都有家,我不能搞特殊,对吧。”

郭磬蕤刚要出口的一句话又变成一口气呼了出去,转而又开口“那,乌镇那边有通讯社吗?打电报告诉她……或者你给她写信?但写信太慢了。”

陈乔礼摇头,苦笑着,“通讯社离乌镇很远,我写加急信罢。”

言毕,他努力抬起手对着郭磬蕤无力的挥了挥,又嘘声说“我先走了院长。”

看着他的背影在走廊的逆光中逐渐消失,郭磬蕤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

不禁感叹这世道愈发不好,无尽的战火纷争让一个又一个家庭被迫分离。

自己也不例外。

她霎时想起自己的丈夫,便快步走到二楼的院长办公室。

拨通电话后,那边是个老汉的沙哑声音。

“爸,是我。”

“磬蕤?迪迪怎么样了?”

她双手紧握话筒说道“不知道,太忙了没顾上,那个……他今天上午走了?”

“啊,走了,坐飞机走的。”

“这次又要去哪儿?他也没和我说。”

“说是去卢旺达,报社组织的。”

“卢旺达?疯了吗!爸您怎么不拦着他,不必因为南京的破案子连家也不要了吧!索性把这工作辞了就算,迪迪还那么小,万一他去了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怎么办?”

“你都管不了,我能拦住吗?”

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叹息声在安静空荡的房间里更加清楚。

之后还说了些关于孩子和医院的事情就匆忙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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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走在去酒店的路上,陈乔礼一直沉默不语。

郭严生诧异的问道“怎么了?下午能回成吗?”

“不能了……”

声音很微弱,只能勉强听到说的什么。

“那个郭磬蕤真是,我都没话骂她。”

“不过她说得对,一个人走了大家也想走,在座的那么多人谁没有家?连她也顾不上她的孩子。我刚才在会上太激动了,让她下不来台,是我不对。”

“听你这么说,是决定留下来了?”

他颔首,把手揣进口袋,继续垂首迎风疾步而行。

大风吹气陈乔礼大褂的衣角,宽松的西裤也被风吹紧,勾勒出小腿利落流畅的线条。

“嗳,你刚才说孩子?她倒有孩子?”郭严生后知后觉道。

“是,是个男孩儿,也得病了,就在这里的医院躺着。”

“嘶……你发现了没有?好像孩子更容易感染。”

“看临床表现再下定论。”

陈乔礼拽了拽领口,“待会儿你收拾完先走,我给我老婆写封加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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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酒店,匆忙拿起纸笔伏在桌前写信。

刚写没几个字,窗外刹那间响起一群杂乱的人声,各种不同情绪的声音都叠加在一起,听得他心慌。

起身向窗外望去,便看见大街上有一群又一群的人如翻滚的浪潮,一浪推一浪的向前冲去。

心一惊,也来不及思考是什么原因,下意识的就拿起信塞进口袋里。

提上行李箱准备走时,耳边突然响起尖锐刺耳的警报,那声音犹如呼啸的巨兽。

预料到是日军的飞机来了,马上慌忙拉开门向楼道跑去。

楼道也是一群从房间里出来的人,各个神色张皇,四处逃窜。

“炸弹来了!要没命了!”

“快跑快跑!”

警报声仍回荡在耳边,和凶狠狡诈的怪兽变成一股气一样钻到他脑子里。

转而脑子里不停回荡着这可怕的声音。

一路不敢停歇的跑到人潮汹涌的街上时,腿酸软无力。

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还是一刻也不停地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是一直跑。

刺耳声不知何时停了,耳边又响起剧烈的爆炸声,那声音珑珑兀兀比春雷还要大。

巨响时,他都清楚的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不停的颤动。

地上的石子或沙尘都被震得扬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

接着耳朵又是一阵疼痛,脑子嗡嗡作响,好像脑仁也跟住颤抖一样。

巨响一声接着一声……

此时此刻,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和断线风筝一样不听使唤。

这双腿到底是怎么跑得,连他也不知道。

只觉得这腿很松散麻木,似旧时木制玩偶的腿,稍推动一下就四处乱摆。

跑到呼吸困难,喉咙一股血腥味儿时他才停下来。

这一停那腿就像散架一般,倏然瘫坐在地上,好像再也不能起身。

脑海一片空白,呆坐了不知多久。

艰难的转头看向身边,而身边的人远不及刚才那么多。

再往后看,远处是一股巨大无比的浓烟,和煤球一样飘荡在上空,把晴天狠狠遮住,整个桐乡立时成了阴暗昏沉的一座城。

第一次经历这样可怕的爆炸,扶着地的手不停颤。

喉咙陡然很痒,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换不上气,且喉咙中的血要吐出来似的。

全身都痛苦的在这酷烈的咳嗽中挣扎。

一只手死死攥着胸口的衣服,眼睛忽的感到酸辣难忍,眼泪无法抑制的从眼眶中一滴滴流出。

待咳嗽声平缓片刻,他才顾得上大口喘气。

又过了良久,抹了抹眼睛,放在眼前一看——满手的炮粉灰,黑漆漆得像拿了煤球一样。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踉跄着起身,一个没站稳又险些趔趄摔倒。

俯首一看,却找不见行李和书信,大抵是在混乱中丢了。

可身后是废墟,也不能再回头找,只好缓步向前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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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没有可以载人的黄包车,只好坐电车去了医院。

一站在住院部一楼的门口,郭严生一群人一见就马上惊恐的过来。

郭严生问道“赶上爆炸了?有没有事?”

“我带你去检查身体。”

“明日还有爆炸,待在医院最安全。”

“你先去宿舍休息。”

三个人七嘴八舌的嘱咐,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耳朵呲呲响,和警报声一样。

“宿舍楼在哪里?”他努力抬高声音。

“后面那个临时搭的房子,在二楼左手边第一间。”郭严生指了指说道。

他颔首。

郭严生又说“我们送你?”

“不用,我稍休息一会儿,换上防护衣就来找你们。”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严照才对着他背影喊道“待会儿我们去三楼,你休息好来三楼找我们!”

陈乔礼抬了抬手以表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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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宿舍门,有个小挂镜,刚好能照全他的脸。

在镜子前站定,这才顾得上仔细观察自己。

脸上灰一块儿黑一块儿,看起来极其邋遢又滑稽。

无奈的笑了一下,又拿起旁边桌子上的毛巾把脸擦干净。

粗略扫视了一遍屋子,一共四张床和四张桌子,极简陋,冰冷又陌生。

慢慢走在床与床之间狭窄的过道里,在一个没放行李的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只找出半张稿纸。

拿了口袋里仅剩的一只钢笔,重新给她写信。写过信,又靠在椅背上神思倦怠。头痛眼花,天地旋转,全身像躺在棉花上。

困意涌上心头在疲倦的躯体中弥漫开来,他双眸似阖非阖,一盏茶功夫就昏躺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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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纷争的时候信总是很难寄出,她写的那封在路上被拦截,终究还是无法送到桐乡或是嘉兴镇。

是夜,柔软的夜,不过柔软只是假象,无可仿佛亦无可诧异,这是个阴森且黪黩的夜……

她在肚子上放了一个暖水袋,静静的在窗边坐着。

随后,又拿着热水喝了几口,这才略微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肚子也不难受了。

屋里彻底没有光亮,不过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每晚就如此看月亮,看得出神儿,脑子里十分空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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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拂晓,星光迷离,日头还一如既往的平静慢移。

朝霞在太阳上如薄纱,风一吹便飘动起来,霞周围的彩色霁雾笼罩着乌镇。

明德苑儿有不少人与她请假,商量去留的事情。

张思乔坐在上座,脸色苍白,“你们想走我不会生气也不会阻拦。

其一是你们的自由,其二是在这么乱的时候,大家都惜命,我理解,谁不惜命?

惜命是好事情……你们今日下午就走吧,正好有一趟去新疆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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