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彦退学了,李缜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某天放学,他脸色仍很苍白,人看起来却相当平静,看见李缜,嘴角微微上扬。
唐骁戒备地上前,观察了沈彦一会,后把李缜的书包拎走,指指旁边,示意他在那儿等着。
“我听到新闻了。”李缜说,“恭喜。”
沈彦充耳不闻,自顾自拿出一只录音笔,像刻板行为的动物,仍把那段音频向李缜播放。
“望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市原副书记沈仲天贪污受贿、滥用职权案作出一审宣判,判处被告沈仲天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他手颤抖而按键灵敏,总是放到开头又重新开始,一连几次,终于完整播报完毕,沈彦长舒一口气,开始第二项挑战。
李缜耐心地等他组织语句,可这却比完整播放录音更难,沈彦反复尝试,能说出口的也只有“鱼”“救救鱼”,这样零碎的词语。
他缓慢平复了一会,最终不再尝试以此作为主语,而是转问:“你们死去之后,会有灵魂吗?”好像怕李缜不说,又急急加上第二句,“你放心,我没有办法和普通人讲起这些。”他向李缜露出手上管理局一闪而过的古剑标志。
李缜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有或无并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希冀肉身消弭后残存灵魂,无外乎执念,妄图弥补,不能放手。
小时似乎也有一次,一只妖求到秘师乔门前来,长跪不起。天师肃穆悲悯却又不近人情的垂眸给小李缜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妖悲愤不堪,问秘师乔,这是否是因果?
秘师乔却说,没有缘故。
“没有缘故……”妖骤然狂笑,“我本想报应至此,我认了。没有缘故、哈哈!没有缘故……”语罢,竟是露出疯魔之相,趔趄而去。
秘师乔缓慢地叹息,手落在小孩头上,她低语一声因果,眼中神色难辨,像是看着小李缜,又像看着更遥远的地方。
依托人内心的愿,宗教讲生死轮回,灵魂反复往生,这是生者的一点慰藉。妖来求,求一个遭逢此难的理由,然而世事本无常,平白遇到了,遭受了,才是寻常。灵魂已如滴水入海,纵然寻得,也并不如初。
可痴人一线执念怎能放手,因果业力便饮鸩止渴。
“我欠了它的,它要来找我还的……”沈彦喃喃自语,见李缜求不作答,哄骗一般对自己说着。
他执著的模样让李缜想起那只凄然的妖,也想起赵译岭,猫身人魂已是罕见,游魂辗转千年更是闻所未闻,因为一个愿羁留至此,何等的痴。
十六七的少年尚未经历太多的情感,既不知道这神奇的猫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怎么劝小疯子同学,只好说:“天地之大,或许。”
沈彦恍然地站在原地,一瞬如追寻海市蜃楼怅然若失的游魂,心知肚明的痛苦是更难以忍受的。他目光的焦点溃散,最后虚虚落在李缜身上定住。
沈彦低垂着头,稍长的发梢盖住眼睛,显得阴翳。“想把你抓起来,赔给我。”这句话还没落地,他很快扇了自己一下,“对不起,我脑子还没好全。”
他坦诚的赤|裸,从抑郁转向偏执,用奇怪的方式向李缜表达,“你们太像了,想把你们都关起来。”
李缜给沈彦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拳头,后纠正他的认知:“那叫留下,你想说留下吗?”
沈彦胆小鬼一样不敢接这句话,匆忙披上外壳,露出刚见李缜时那副混不吝的表情,指指李缜的拳头,顾左右言他,“揍我啊。”
高中生李缜每天沉浸在作业的苦海,没工夫应付中二少年,见小疯子还有心情挑衅,手一摆就打算走人。
身后却紧跟着传来一声慌张的,小小的,又害怕来不及说的谢谢。
李缜回头,那少年站在原地,眉骨和张扬的头发都像被淋湿,只知道攥着录音笔,呆呆望着他。
心软的人总是招猫逗狗,李缜没办法见这种眼神,一时也有点别扭,手指忍不住地去捏衣角,好在脑子还算给力,想起了要说的话。
“你妈妈相信,来人间最初的味觉和一生都有联系,所以她选择了甜,希望你快快乐乐。”
共感之时,巨大的阴影化成的介质几乎铺满所有角落,那些细碎渺茫的快乐像尘隙,无法被想起,也无法被看见,除却光照进来,可何其难。
李缜不知道这扇刚打开一条缝的窗子是否能看见些许光亮,但一位母亲种下的种子,在黑暗里总是会去寻找光的方向。
沈彦很久没有说话,看了李缜一眼,很快别过脸去,“再见。”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告别,一团轻飘飘的混杂着无数未知的东西从他身上飘到李缜手里。
李缜握住,大咒的力量浮动一闪而过,他接着这团情绪,不知该将它编造成怎样的一个梦。
……
上学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
那时沈彦听不进去课,一切都和他没关系。只是有次不知怎么惊醒,台上人讲,阿却拉赫山脉,所有大江大河都从那儿发源,开始只是一捧融雪,最后奔腾不绝。
阿却拉赫,所有大江大河的发源。沈彦唯独记住了这么一句。
后来的某年,沈彦去了雪山,偶然得知了阿却拉赫的意思。告诉他的小女孩一手指天一手托地,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阿却拉赫是想念的意思。生人去不了天上,山离天最近,想念是最高的山峰。
想念是,最高的山峰。
“阿姐。”沈彦说,“我想我的骨灰撒在海里。”
沈彦觉得后悔。如果重来,要把小鱼送到雪山,阿却拉赫,所有的大江大河从那儿发源,它想去哪儿都行,哪里都是它的家。
不要在玻璃缸里做一尾游鱼。
沈媛拍了一下沈彦眼看又要封闭的脑袋,没怎么留情地晃里面的水,把写了零零碎碎数字的便利贴贴他头上。
“没还完呢!”沈媛拿了个发圈扎头发,长袖落下去,露出手腕上几道经年的深痕,随后这只手又相当轻巧无畏地拎起桌上的刀。
一个社畜模样的女生下班回来,才进门,就看见祖宗手里拿着刀,吓了一跳,连忙去抓她的手,沈媛满不在意地笑,“我才不会走,你怕什么。”
沈彦默默把刀接过去,去剁饺子馅,顺便吃恋爱酸臭的狗粮,头上还顶着那张便利贴。
妈妈买的玩具熊、春天捡到的叶子、好吃的食物……
3、1、0.1……
数字的单位不是金钱,而是天数,那是曾经撑着沈媛走出来的东西,尚要弥留的生存时间。
阿姐把这方法教给他,可把沈仲天送进去后,沈彦就没有太多的执念,或者说并不敢想能实现什么,他只是依存本能的生活,每一天遇到值得珍惜的事情,他都以一种已死之人回光返照的心态体验着。它们不能将他留下,仅仅只是路上开的小花,不能阻止愚人走向将近的断崖。
窗外飘着雪花,电视的声音被笑闹盖住,只看得到主持人的笑脸。沈媛掐着点关灯,黑暗中,烟花铺满整个深蓝的夜空的余晖照耀进来。
沈彦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光束,突然久违的生出一种奇异的冲动。
他想找到李缜,尽管这位神秘的同学早已不知所踪全无音讯,沈彦也难得的并不焦急。
因为他需要大把的时间练习说话,恰好李缜是个好心的烂好人,会每每耐心听疯子的疯话。
总会见到的,总能说出来的。
这一年的新年,沈彦的人生终于有什么东西开始了。他有了一个不那么重要,但又总是可以去想的漫长期待。
在过往的所有时间 ,沈彦总是经历太过于恐怖的情感,甚至一度无法宣诸于口,需要转避称谓,需要用复仇去消弭。
他暴戾,神经质,玩世不恭,不知怎样正常的和人相处,每每面对一点温情,都吓得披挂穿甲。人生好像只有两极 ,过于强烈的,过于麻木的,从未体验过中间项。
去见李缜,去告诉他。这念头若有若无,又每每想起带给沈彦一种奇异的平衡感,他追寻这感觉,好像在万丈深空之上拿着平衡杆走钢索,竟然没什么惊险。
如果找到他,要告诉他……
告诉他,告诉他我知道了,不是绑架,是想留下。而留下之后的词语,是想念。
……
唐笠提着一把韭菜一包鲜虾上楼,他其实不太需要吃东西,但他那小学生好像看出来点什么,问过叔叔是不是都在外面吃,家里不怎么开火的样子。
唐笠当时讲玩笑一样说:“是啊,叔叔不吃饭,是吸血鬼,专挑你这样的小孩吃。”
李缜那时候表情相当好玩,介于有点无语又有点生气之间,脸上一点肉会略微鼓一下,随即相当包容地说服自己,不要跟大人计较。
唐笠恶趣味,看来觉得心情很好。只是小学生请假了,这两天都不来补课,逗不到,不能拿来消遣。
男人想到这里,表情又变得冷漠。
接头的长虫还是一贯的令人讨厌,贪婪无知地叫嚣,“你搞什么,那小孩就个梦妖,还不如前面的东瀛鬼子。打听这些有的没的,不去新港找真正的神仙肉,那边争的都快翻天了!你不会真来陪你儿子玩过家家的吧?”
蛇妖还在试图从唐笠口中撬出点情报,他手里存货少,上家一提价,他便急的抓心挠肺。
唐笠没怎么把蛇妖的聒噪放在心上,他只是想不通,李缜怎么会是个梦妖呢?
男人把在场的几大家点了一遍,随即叹息一声,是了,都是帮废物,找不出来也正常。
唐笠对学生交上来的答卷不太满意,他想让李缜重新答题。
门开了条缝,没有关紧。
唐笠脚步一顿,面沉如水。
“嘻嘻。”一个佝偻的人站在客厅对他笑,踉踉跄跄杵着两根拐站立,他的膝关节不正常的扭曲在一起,支撑不住重心,整个身体向前倾斜,头便伸长到诡异地步,一双凹陷的眼睛直勾勾盯人。
“还记得我吗?唐笠。”
唐笠面无表情,对不速之客不发一言。
骷髅讨了个没趣,又去看唐笠手里提着的东西,突然惊奇而浮夸打量男人,“哟!你居然还在吃人的东西。”
“怎么不进来,快进来啊。” 他阴毒地,诅咒一般地说:“我们可有好多的旧要叙。”
芜湖更新了一下这一章,麻烦老婆们重新瞅瞅,大概新添唐笠倒大霉(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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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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