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名为阎停鹤的知县倒是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遣人把谢枝他们要的药品送来了,只是其他财物早被瓜分了,要她心里有个底。
谢枝对此早有预料,心绪倒没什么起伏,只是君厌疾送她的那架千里镜就这般丢了,叫她很有些内疚。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也没什么变故。众人的伤也都慢慢痊愈了,唯一叫人揪心的是唐寻一直昏睡不醒,按沈随的意思,他伤得太重,又连日跟着他们奔波,没得到好生的救治,虽有他的医术和谢枝的药暂且吊回一条命,可到底能不能醒,只能看他的命数。
这让谢枝心头又添了几重阴云,她知道唐寻变成这模样全因为了救自己,不然以他的功夫,断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牢中时日苦闷,唯有日落月升,能告诉他们时日的推移。谢枝怕自己忘了日子,每逢那凄白的日光照进来时,就握着块石子在墙壁上刻下一道痕迹。
变故就发生在她刻下第七道刻痕时。
平时冷清的牢里,忽然拥进了一群差役。他们冷硬如石头的脸上压抑着一种仓皇,急匆匆地打开各个牢门之后,把一众囚犯都给拽了出去。
唯独谢枝他们这间牢房仍旧无人打开。
谢枝忍不住走近了些,看着牢中乱哄哄的景象,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不多时,那闫县令也走了进来。谢枝看到他脸色有种异样的白,显得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脖颈处白色衬领被青色官袍压住了一角。
她看着阎停鹤一路走到自己面前,深吸了口气,沉沉吐字:“平州昨夜沦陷,新任都统君厌疾率军渡过银鞍河时遭到伏击,重伤落水,杳无音信,全军百不存一。如今,秦州已面临突厥两面包夹之势。”
“什么?”谢枝失声叫道。她已无暇顾及身后众人是什么反应,阎停鹤每个字都击打在她身上,叫她眼前阵阵发黑,脑内嗡嗡作响,双手抓着牢房的木栅,才不致使自己摔倒下去。
世子殿下他……?怎么会?怎么可能?承玉不在了,难道他也要不在了?
“阿枝……”银瓶走上前来,担忧地扶着她的双肩。
“姑娘曾说能帮本官的忙,本官便抱着一丝丝希望来问一句。”阎停鹤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双眼渐如死水一般,“看来是本官痴心妄想了。如今诸事繁杂,本官要先去处置了。”
看着谢枝失魂落魄的模样,周楚开口叫住阎停鹤:“闫知县,那杨德兴还在城中吗?”
阎停鹤像是讶异他知道杨德兴此人,但此刻无暇多问,只是收了步子,飞快地说道:“他已率军回援秦州与平州交界,留下的人加上城中原本的驻军,不过三千人。”
“怪不得那冯元贞原本势如星火,又骤然引而不发,为的就是等这一刻。”
季鱼书话音刚落,忽传来沉重而慌乱的脚步声,一个官差气喘吁吁地跑来,像是被恶鬼追着似的,几乎是哭着说:“不好了不好了,城外突厥的大军来了!”
牢中之人都噤了声。
冯元贞号称带着二十万突厥精锐,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又已是养精蓄锐。区区一个上宜,即便再是占着地利,在二十万铁蹄之下,也只会如蝼蚁一般被碾为齑粉。
“闫知县,”周楚镇定地看着阎停鹤,道,“眼下并非死局,但我需要你的信任,将城中军务暂交由我处置。”
阎停鹤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周楚毫不动摇地直视他眼中的质疑,拱了拱手,道:“在下慎昼初,不得已才隐瞒了诸位。但如今形势至此,我已没有旁的办法。”
谢枝闻言,不由愣神,慎昼初,周楚,怪不得……而且传闻慎将军的母亲是一位胡姬,这也便能解释为何他生得和突厥人有几分相类。
“什么?”此时,阎停鹤已几个大步迈了回来,眼神激荡,“可慎将军不是已经被蛮贼……被悬首……”
他心神激荡之下,颊肉不自觉抽搐,语声颤抖,一时竟无法再说下去。
“此事说来话长,眼下没有多余工夫解释。”周楚道,“只是我身上的确没有一样东西能证明我的身份,信与不信,只在知县你的一念之间。”
谢枝明白了,怪不得他自始至终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甚至宁可在这牢里待着也不肯说出实情,因为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要是那日被押进大牢时说了出来,恐怕真要被当作细作给拉出去砍了。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对周楚这番话心存疑虑。这一路上,她能感觉周楚是个心怀正气的好人,可那是镇守边关战功赫赫的慎将军,天下皆知已被突厥悬首示众的慎将军……如果真是他,他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那一厢,阎停鹤先是向底下的人传令,布置好一切守城事宜,才朝着周楚逼近几步,目光锋利:“如果我把军队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做?”
“突厥此次攻城,早已是养精蓄锐,厉兵秣马,因此他们的主帅定会强攻,以期早日与从平州方向进攻的军队会合。我需要一批熟悉周围地形、擅长弓弩的将士与我主动出击,战力较弱的留在城中守城。”
“你还要出城?”阎停鹤不可思议地提高了声量,“你知不知道这回突厥来了多少人?我们的人冲出去,只会是泥牛入海!”
“上宜县不同于其他城池,此处夹于两山之间,地势高于四周,突厥的骑兵反而发挥不出在平原上的实力,再加上攻城本就是突厥最不擅之事。如今敌我人数确实悬殊,可这两点是我们唯一能把握的机会了。”
阎停鹤面上激动的赤红褪了些,定定地看着周楚,像要把人看穿似的。
“你需要多少人?”
“一千……不,八百。”
周楚说得笃定,镇静,全然没有如临大敌之感。
但这对于阎停鹤来说,是个关乎全城生死存亡的艰难抉择。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瞬,阎停鹤缓缓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激动地把周楚从牢房扯了出去,抓着他的肩膀,厉声道:“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慎将军,但你若是汉人,是大晋的百姓,既然主动揽下了这个担子,你就要同我一道为全城的人战斗到底,你懂吗?!”
周楚仍然冷静地看着他:“你放心,若败,我自己也不会活着回来。”
周楚是个寡言的人,说话时也总是带着不善言辞的生硬,但此时这简单却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倒叫阎停鹤的心绪缓和了几分。
他松开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道:“你跟我走吧,我会为你调度士兵,外头还有守城的事等着我安排。”
“我们要和将军一起!”始终跟在周楚身边的十几人见势,忙从牢房里挤了出去,拱卫在他身周,目光炯炯,坚定勇毅,瞧不出一丝畏惧的模样。
就连博叔和季鱼书也跟在他们身后,不过却是朝着阎停鹤说话:“我们以前也是行伍众人,可以帮忙守城。”
阎停鹤始料不及:“你们……”
“等等!”谢枝回过神来,忙插进话去,“大家都先冷静一下,如今大军兵临城下,城中必定人心惶惶。周大哥身份不明,何以服众,何以统率将士?”
她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阎停鹤。没错,城中驻军倒是能听阎停鹤的话,可杨德兴留下来的人,该如何使他们信服呢?
“所以,”谢枝很快接上话头,灼灼地看着阎停鹤,“如要顺利促成这一切,还需要知县和周大哥一起演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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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宜城内已是一片凄风苦雨的慌乱景象。门窗洞开,被穿行而过的秋风拍打得支棱作响;街上凌乱着丢着被人弃置的东西,被踩踏得七零八落。
通向秦州的南门已经被挈妻携子、手提肩扛着大大小小包裹的人给围堵住了,几乎能排到几条街开外,哭喊叫嚷的声音吵成一团,如同一片泥泞幽暗的沼泽要把所有人吞没。
负责守门的将士已经被挤得紧紧贴在了城门上,内脏仿佛都要被压得从喉管里冲出来了一般。
“快开门!”
“我不要死在这儿啊!”
“咱们一起把城门给冲开!”
一张张面孔被极度的恐惧逼迫得近乎扭曲变形,一个个挤上前去想把那些个守城士兵扯出来。人如一个个肉团似的彼此挤嚷,有人甚至要攀上别人的肩头从前头的人脑袋上爬过去,再这般吵下去,眼见着便要闹出不少人命来。
“咚!咚!咚!”忽地,传来一阵沉闷如雷的鼓声,硬是把喧嚷如潮水的声音给压下去了几分。
众人下意识循着声源望去,只见他们的知县从城头走了下来,神色严峻,但并没有多少仓皇的痕迹。
阎停鹤的目光在眼前乌泱乌泱的人群间转了一圈,放亮了声音,但一字一句都说得平稳明白:“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阻拦大家。突厥人就要来了,大家想要寻出路,我都明白。可这么吵下去,今天谁也走不出去。
“我刚刚把县中的库银都取了出来,要走的人,都来这儿支一贯钱。钱不多,但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多少也是份保障。不要钱的,我让人打开城门,你们就可以走了;要钱的,就先排好队伍,一个个到这儿来取,突厥人一时还打不进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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