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慎昼初身边的一人接过话道:“与此同时,城门守卫便传来突厥来袭的消息。我原本想去请示将军,却在帐外被走出来的黄崇山拦下,说将军已经歇下,不宜打扰,他会带兵出城迎战。
“可他当时面浮虚汗,神色有异,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更奇怪的是,那夜将军帐外的亲兵,竟全都是我眼生的人。当下我不敢声张,只是应下他的话,便只能先离开,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一拨人监视黄崇山,一拨人跟着我一起去见将军。
“我们到了帐外,那些守卫全都拦着我们,不许我们进去。哪怕我们高声呼喊,里面也没有一丝声响。将军向来眠浅,哪怕是歇下了,也断然不可能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我不敢再耽搁,便带人杀了进去,没想到一进去看到的,竟是……竟是将军胸前插了一把短刀,跟个血窟窿似的流着血。我伸手一探,已是没了声息。”
说到此处,魁梧的汉子又想起那时的凶险,红了眼睛。他粗粝的指头揩了把眼皮,这才继续说道:“我当时便明白过来这一夜要出大事。我抱起将军想去找军医,并派人赶紧通知各个将领,务必赶在黄崇山带兵出城之前将其捉拿。没想到一切为时已晚,各个部队将领不知何时已在营帐中被暗杀,黄崇山也早已率领五千精锐出城。”
说到此处,众人已能预料到之后的境况,几乎不忍再听。
但那汉子仍旧说了下去:“我也是后来才听说,那夜突厥来袭之后便假意败退。黄崇山率军一路追击,其实是将全军带入陷阱之中。那夜跟他出城的五千个弟兄,一个都没回来。”
谢枝察觉身边的唐寻似乎颤抖了一下,待她回头望去,只见他竟一口黑血呕在被面上。“小唐!”谢枝被他吓了一跳,却被沈随按下。
他拈了拈胡子,道:“他体内淤血太多,吐些出来也是好事。”
谢枝经他这么一说,才安心些。
可那汉子也不敢再说了,生怕唐寻再受刺激。
唐寻抹了抹自己嘴角的血,又看了会儿自己沾了血的手指,愣愣地说:“黄大哥为什么要那么做?”
慎昼初身后有人冷冷一笑,义愤道:“我们若真能知道这畜生心里想的是什么便好了。”
“后来呢?”唐寻问。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心只想着赶紧带将军去医治。可当时军医都,都束手无策。我们正心急如焚的时候,突厥人已经攻了进来。我们想尽快稳住镇北军的兄弟们,可当时军中早已埋下了突厥人安插的内应。一切全乱了,将军苦心经营十几年的镇北军,三万个一起经历了生生死死的兄弟,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几乎全没了。我本想和兄弟们一起战死沙场,可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料理好将军的尸首,免得他被突厥所辱。
“可当我回到军医帐中时,发现大家都围着将军站着,似乎在围观什么。我走近时,就发现沈大夫正在……”
说及此处,他的目光看向沈随,眼中既有感激,也有一些……敬畏。
沈随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头:“慎将军当时失血过多,所以看起来呈假死状态,不过好在那刀并未切断心脉,总还吊着一口气。我就简单处理了一下。”
谢枝嘴巴张合了一下,还是把腹中的疑问吞了回去。她当然能察觉到沈随的古怪之处,她原以为他是马兰沟村的人,可他那时一直在暗中提醒自己。李渡案发后,村中的那座地宫应该也遭了查处,村子和村民呢?她就不知道了。可无论如何,沈随突然跑到了边境,还闯进了镇北军的军营,这听来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谢枝思忖着。但至少,沈随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至少可以证明他是友非敌,所以她才没把这些疑问问出口,免得在这关口徒生大家彼此之间的嫌隙。
那汉子收了尾:“眼见保住了将军的命,我们还活着的几个弟兄商量了一下,决定无论如何要先带将军离开,待养好伤再从长计议。听说我们逃出云州后,镇北军的打仗就起了大火,说是打斗时不慎碰倒了烛台。看来是黄崇山为了在突厥人面前蒙混过关,故意找了具假尸体冒充将军的身份。
“这一路一来,我们遇到了不少他派出的暗探和杀手。但既然侥幸苟活,云州的仇,我们不能不报。当时我们取道沉霞山,后来就遇到了你们,再之后的事,你们就知道了。”
他话音停下,众人久久静默后,都不由长叹一声。
谁都没料到,此次兵燹之祸,竟都源于一个叛徒。
阎停鹤宽慰道:“将军不必自责,谁能料到平日生死相托的同袍,竟能做出如此卖国求荣的丑事呢?”
慎昼初摇摇头:“坐镇边关,身上便担负着无数百姓的安危,不容有丝毫行差踏错。我一时失察,惹出绵延无尽的兵祸,万死难辞其咎。请知县如实上书,若朝廷宽宏,就让我在赶走突厥之后,再赐我一死吧。”
看他言辞如此内疚执拗,阎停鹤反倒不好再直劝,只能转而道:“将军与突厥作战多年,对他们定是洞若观火,上宜有您镇守,便能保住了。无论别人怎么想,至少下官和百姓,都是承了您的恩情。”
慎昼初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下了某种决心般开口:“闫知县,我恐怕要泼冷水了。”
他此话一出,本对前路充满生出一线光明的众人心里都是一僵。
“在这逃往上宜的一路上,我一直命人着意观察突厥军的作战方式,发现他们和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就拿今日他们的攻城战来说,从前突厥人可没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攻城器械。我想,这大概都是因为阿枝姑娘曾提过的那个汉人军师。”
谢枝失声:“冯元贞?”
“冯元贞?!”阎停鹤惊道,“我听说过他之前随突厥使团进京的事,没想到他在突厥的地位如此之高,甚至还反过来攻打大晋?他这是疯了,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要了?”
谢枝大概能猜到些冯元贞的心思,可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她看向慎昼初:“慎将军请继续说吧。”
“多了一个聪明的脑子,突厥人显然更强大了。我原本以为形势并没有那么坏,可万万没想到平州竟然沦陷,大晋失去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战略之地,秦州更受到南北夹击。今天我们之所以能惨胜,一是战术出其不意,二是因为此次对方的将领绰鲁本就是个莽撞之人。”
绰鲁?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想起那日这野蛮的突厥人大肆屠杀的景象,谢枝强自忍耐心头的恶寒。
“而且这次的突厥军并不是他们的精锐。”慎昼初又平淡地添上一句。
“这还不是精锐?”阎停鹤觉着自己简直要一口气上不来了。
慎昼初点点头:“闫知县有所不知,突厥军队大体分为三部分。人数最多的被称为控弦之士,也就是今天攻城的士兵。也许你们觉得他们很可怕,但在突厥军中,他们的战力只能算是中庸,最可怕的,是另外两支部队。
“一支被称为附离,在突厥语里是‘狼’的意思,他们是突厥王族阿史那家的亲兵护卫。即便是你们今日看到的重甲骑兵,遇上他们也只会变作刀下亡魂。
“还有一支被称为拓羯,是从各个胡族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师。东起草原,西至荒漠,各个种族不知凡几。突厥几十年来势大,征服了不少种族,这支拓羯军便是猛士中的猛士。”
眼见众人面色凝重,慎昼初又道:“我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大家能够知己知彼,并不是对方当真不可战胜。”
阎停鹤舒了口气:“是啊,而且我们还有你在,方才我也已经修书给杨钤辖,让他再拨些军力过来,毕竟这次我们的损失也很惨重……”
“知县!知县!不好了!”
门被人猛地一把推开,毫无眼力见的秋风直往屋里灌。
阎停鹤眉头微皱,原想责备来人的不懂事,可看到那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框,某种不祥的征兆缓缓飘了上来。
传令兵一膝盖跪在地上:“知县,我刚进入秦州境内,就得到消息……秦州八个县被破,杨钤辖已经战死沙场了!驻在秦州的禁军损失惨重,已经无力来支援我们了。”
“什么?!”阎停鹤猛一起身,疾步到他面前,问,“可知敌方将领是谁?”
“是突厥可汗亲自领兵!”
慎昼初缓缓道:“阿史那执思?”
“执思?”这个名字立马唤回了谢枝的某段记忆。
但在场诸人已没有心思注意她的异样。沉寂中,博叔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交给阎停鹤:“闫知县,你向朝廷上书时,请帮我附上这块令牌吧。”
闫知县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上头写着“绣内司”三字,大惊:“你们是……”
“有此令牌,知县的上书便可直达天听,而且我也存了自己的私心。”博叔朝季鱼书望了一眼,二人霎时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大晋可说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们又岂能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这块“绣内司”的牌子是当初皇帝为方便他们内外行走而赐,但与真正的绣内司牌子并不完全相同,陛下自能看出其中端倪。
若陛下对他们还有几分信重,或许还能给他们一个以身报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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