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动过？这是何意？”
苏潋意十分不解，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望着沈璧成。
她自小长在宫里，宫道上铺得是大块大块的青石方砖，御花园中则是精致的卵石小道，何曾见过这种光秃秃的夯土层。
沈璧成沐在她的眼瞳中，不知为何，面上总有些发烫。
他垂目看着地面，“典正可往两侧的地面上试一试，土质是否要比当中的更硬一些？”
苏潋意拿着树杈子挨个戳了戳，果然如沈璧成所说，两侧颜色稍浅一些的夯土更硬一些，树杈只能戳进表面一层，而中间颜色深些的土质更软，稍微用力，就戳进去寸许距离。
沈璧成看她的样子，便知她从未下过田地干活，他不知苏潋意的出身，但看她活泼明艳不知愁的样子，可见她家中殷实，便解释道，“春耕时节，农人总要把冻了一冬的土地重新犁一遍，松动松动土壤，让深层的土壤透透气，也能将杂草根系破坏，不至于以后跟作物抢养分。犁过的土地，因深层土壤被翻了上来，因此颜色要比没被犁过的深些。”
他想起小时在养济院的趣事来，言语里也带上了些笑意，“我是在养济院养大的，小时候，教养嬷嬷命我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去犁地，我躲懒不想干活，就躲到一旁看书，太阳落山后，我回去跟嬷嬷讲，地已经犁好了，结果嬷嬷过去一看，就知道我在躲懒。我挨了一顿饿，才晓得犁过的地与没犁过的，是有颜色差异的。”
“你看这中间的颜色，更深一些，土质也更软一些，可见是有人将下面的土翻开过。”
沈璧成讲得专心，“这一处角门从建成那天起，下面的夯土层就不该有人动才对，但有人将它们翻开了，且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他沉吟半刻，道，“需找人来挖开，看看大小。”
说完，他偏过脸去看苏潋意，“典正如何说？”
苏潋意收回目光，“都听大人的。”
可巧，柳儿换了衣裳回来，听说要找人翻地，虽不解，还是叫来几个小厮。
沈璧成让两人在院中挖，另两人在院外另一侧挖，吩咐他们挖不动了，或感受到土质变硬时就停手。
趁这个空当，苏潋意把柳儿叫到假山上那座亭中，踌躇半晌，直把柳儿惹得好奇起来，才悄声问，“你家老太爷，对大小姐可好？”
柳儿不明所以，答道，“那自然是好的呀。”
苏潋意看沈璧成一眼，见他也面上微红，就知他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好又问，“是怎么个好法？”
柳儿道，“大小姐生下来亲娘就没了，那时我们老爷还很心疼她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可后来等我们夫人进了门，又生下了大少爷和二小姐，老爷在大小姐身上的心思就淡了。是老太爷把大小姐接过去养。大小姐大了后，自己开了院子住，但每天都要去老太爷那里读书练字，大小姐的诗文和墨迹，都是老太爷教的。”
苏潋意又问，“那二小姐呢？老太爷可教过她？”
“自然也是教过的，”柳儿道，“只是我们小姐，生来不爱读书，每次去老太爷那里，都要惹得老太爷不快，后来我们小姐就不去了。”
“那依你看来，你们老太爷更偏心谁呢？”
柳儿想了想，道，“要说老太爷更喜欢哪位小姐，自然是大小姐。大小姐是他手把手带起来的，又极为聪慧，老太爷肯定更喜欢大小姐。但要说更偏心谁，奴婢不觉得老太爷偏心。”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苏潋意和沈璧成意料，“是么？”
“老太爷虽然更喜欢大小姐，还让大小姐管着几家铺子，但是称不上偏心啊。我们小姐这回出嫁，老太爷准备了好些嫁妆，把我们夫人的院子都摆满了，小姐去赊账的那座茶庄，老太爷也写在了小姐的嫁妆单子上，那座茶庄德昭二年到五年间，还给上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进献过贡茶，是我们家铺子里最赚钱的了，这怎么能叫偏心呢？”
苏潋意默然不语。听柳儿这般说来，张家老太爷的确不算偏心。
这时，忽听沈璧成轻咳一声。
苏潋意看向他，见他从袖中露出手来，摸了摸左手腕子。
苏潋意恍然，不禁瞪了沈璧成一眼：你倒会指派人，让我来问这种问题。
沈璧成又咳一声，默默垂下眼。
从亭子中向下看，两个小厮还蹲在角门旁挖土，他们身旁已堆起了一座小土山。
苏潋意收回目光，问，“昨日我见你家大小姐戴了一个镯子，很是好看，你可知是在哪里买的？”
柳儿茫然道，“可是那只花丝镶嵌的金镯子？”
“正是。”
“那是我家老太爷给的。”说到此处，柳儿想起了什么，道，“奴婢想起来了，因为这个镯子，还惹得我们小姐闹了一场，直说老太爷偏心。”
她恍然大悟，像是明白了苏潋意为何要问偏不偏心的问题，“一定是有人说起了这件事吧，不过依奴婢看，也就只有这一件事，老太爷的确偏心了。当日老太爷一共给了大小姐两只镯子，一只就是那只金镯子，还有一只是玉镯，不过大小姐从没戴过，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听她这样说，苏潋意和沈璧成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发沉。
周双说得竟然是真的，镯子真的是老太爷给的。那么按周双所说，那只玉镯子，是否就是龙凤呈祥纹样呢？
正想着，只听下面传来一句，“知县大人，挖好了——”
沈璧成一振，忙和苏潋意下了假山，往角门走去。
一见两个小厮身边堆得土堆，沈璧成就面色一沉。走近了一看，果然，角门下被挖通了一个五六寸高的通道，门对面的两个小厮喊道，“大人，再往下就是硬土了。”
沈璧成蹲下身来，打量了片刻门下的空间，抬手把内侧门闩卸了，沉声对外面道，“把门打开。”
外面的小厮赶忙也把门闩拿下来，角门向内而开，与下方被挖通的空间连通而成一个三尺有余的通道，足够一个女子侧身躺着从下穿过。
沈璧成面沉如水，“看来，是有人用这样的方法从下面穿过进入了院子。”
柳儿不解道，“那人为什么不走正门呢？”
沈璧成道，“因为那人不能走正门。”
柳儿面露疑惑，苏潋意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这是谋害二小姐的凶手做的？”
沈璧成点头，方才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灵识，他站起身来，从廊道下踱步到正门前，望向假山上那座亭子，片刻后，又重新登上假山，坐到亭子里往下看。
柳儿的眼睛好奇地盯在他身上，“大人做什么呢？”
苏潋意道，“应该是想到关键处了，我们不要打扰他。”
沈璧成在亭子上思索，苏潋意也没闲着，把角门重新关上，门闩放回去，让门外两个小厮试试从门缝里伸手进来打开。
两个小厮干惯了粗活，手指头粗，伸不进来，扒着门缝苦着脸道，“姑娘，实在伸不进去啊。”
苏潋意想了想，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放到自己脚边地上，“你们若是想出办法来，从门外打开这道门闩，这银子就是你们的。”
两个小厮愣了一下，都不信。
柳儿道，“典正不会骗你们的，你们快想啊！”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又隔着门缝看到两块碎银，吞了吞口水。
很快，其中一个把手里的铲子伸进去，铲尖卡住木质门闩，他使力，竟然真的拨动了。小厮眼睛亮起来，凑到门前，一点点用力。门缝太窄，他能用的力气不大，每次只能挪动一点门闩，但即便如此，不到片刻功夫，门闩就掉了。
苏潋意说话算话，拾起一块碎银从门下通道里递出去。
另一个小厮一见，急得抓耳挠腮。
他捡起树杈子试了试，倒是能伸进去，但是树杈太软，拨不动门闩。他丢开树杈，抱着头想了半天，又尝试把手伸进去，都不得成。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他从门缝里看到对面柳儿头上的簪子，顿时激动起来，把手从门下伸进去，“柳儿，快，把你的簪子给我用用！”
柳儿拔下来递给他。
那小厮试了试，果然可以。
又过片刻功夫，门闩掉了下来。
苏潋意将银子给他，若有所思地站起来，“今日辛苦你们了，下去吧。”
她带着柳儿等在假山下，很快，沈璧成下来了。
“我想明白了。”
“那一日，二小姐的朋友们在亭子里等着看佛光，凶手就是趁着大家都在往普华山方向看时，从角门下钻进来，进入了二小姐的屋子。”
“她一定用什么话说服了二小姐，二小姐才没有声张。她找到机会，用硬物砸在二小姐后脑上，等确认二小姐没气了，凶徒又故技重施，从角门下离开，再把角门恢复原状。然后，等二小姐朋友们都去前面水阁参加寿宴了，院子中无人看管之时，凶徒再从正门进来，光明正大地把死去的二小姐带走。”
这一番话足以说明当日情形，但除了角门下夯土被人翻动过是实证外，别的都只能算做是推论，没有实证。
沈璧成道，“方才我试了一下，从亭子中向下看，正房到小厨房之间的廊道被园景石挡住了一半，只要寻到机会，不难进入二小姐房间。况且那日二小姐的朋友都在往普华山方向看，更不会注意到有人进了二小姐房间。”
苏潋意也点头，“方才我让两个小厮试了，并不难想出办法来，他们两人一人用铲子，一人用簪子，可见这方法是可行的。”
“那么，”沈璧成沉吟着，“需要人证的时辰就不能只算午时二刻到未时之间。午时二刻，是柳儿到了钟萃阁，发觉鼓里没人的时间。但二小姐早在柳儿回来之前，在她的朋友们还未离开兰馨院之时，就已经遇害了。”
这时，从院子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大人——可算找到大人了，小人停下车的功夫，大人就不见了，让小人一顿好找。”
沈璧成道，“你来得正好，你可知你们焦县尉前几日查问各人的证词都放在哪里？”
周双道，“应该就在县衙中。”
“那烦你跑一趟拿过来，现下发现了一些线索，需要重新核验证词。”
周双答应着，快步跑走了。
苏潋意看了看日头，快到午时了，今上午收获颇丰，而他们还需去张夫人院里和张苓院里查问，便问柳儿，“你家大小姐呢？”
谁知柳儿答，“今日是二十五，大小姐礼佛去了。”
左右日头还早，苏潋意便道，“不妨事，我们就在此处等她回来。”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周双回来了。
焦礼前几天真没少做功夫，光各人的证词加起来，就有厚厚一摞。
“焦县尉先后问了两遍，确保没有疏漏了才入库。”周双道。
沈璧成点头，“辛苦你了，你先寻个地方歇息一下。”
天气闷热，他和苏潋意坐在亭子中，一人捧着一摞专心地看。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亭中只有纸页翻动时的“沙沙”声，柳儿自知帮不上忙，就去端来茶水和点心放在一旁。
直到午后太阳偏西，苏潋意忽然站起来，沈璧成抬头看她，“如何了？”
苏潋意道，“张苓丫头的证词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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