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在柳东的产业主要有一家酒楼，一家书铺，两家粮油铺子，并郊外一处茶庄，此外，还有五六个与人合作的铺面。
“今日早上，茶庄上的陈管事忽然来了，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二小姐年初在他那里赊了一千两银子，当时说是立夏前一定能还上，可眼瞅着都大暑了，二小姐还没派人去送银子，因马上要盘这一季的账了，陈管事就过来提醒一下，没想到……”
刘合唉声叹气，“因怕别人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也怕传到我家老太爷耳里，因此二小姐遇害这事瞒得很严，陈管事不知道，结果就碰上了，惹得我们老爷发了好大的火，说是陈管事办事不力，账面亏空了，要赖到二小姐头上。把陈管事屈得，一把年纪了在那里抹眼泪。”
“后来他拿出二小姐画押的字据来，上面的字的的确确是二小姐的，还有二小姐的私章在上面，老爷这才作罢。”
苏潋意听了一路，心里的疑惑始终没解开，她问，“是你们二小姐借的款子，为何怪在柳儿头上呢？”
刘合叹了声气，“是我们大少爷说，二小姐住在家中，吃穿不愁，想要什么夫人都给买，断然不会有用到这么一大笔银子的时候，一定是柳儿这丫头偷了二小姐的私章借了这笔钱，因此叫来了人牙子。小人出来接大人前，柳儿已经被捆上车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出了巷子了。”
“不能让他们把柳儿带走。”苏潋意有些急，“你们老爷也真糊涂，柳儿知道你们二小姐的事最多，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她，是从哪个角门出去的，快带我们过去。”
刘合一听柳儿还有用，忙带着他们往西北角门处走。
苏潋意拎起裙角来，裙摆下露出她尖尖的绣鞋一角，“还磨蹭什么，跑起来啊。”
刘合愣一下，答应一声，迈开步子向前跑去。
沈璧成也跟在二人后面跑，看着苏潋意飞扬起来的袖摆和裙角，只觉得有些……难以形容的怪。
三人从南面正门廊道上，穿越大半个张家园子，一路跑到西北角门上去，沿途遇见许多丫头和小厮，都惊异地睁大了眼。
刘合有些微胖，跑到半途就支持不住了，气喘如牛，本想停下来歇一歇，谁知知县大人和他身边那个典正跑得飞快，只得咬牙往前。
好容易挨到角门上，刘合一口气没上来，直憋得眼白都翻上来，“人、人牙子呢？”
门房上的小厮忙出来扶他，惶恐道，“在后面套车呢——刘管事，咋的了？”
刘合一听还没走，在心里谢天谢地，转身一看，沈璧成已经和苏潋意往后面马房走了，长松一口气，“去、给我倒杯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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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得还算及时，柳儿嘴里被一团布塞得严严实实，呜呜叫着挣扎，两个粗壮婆子抬起她来，正把她往马车里塞。
听到脚步声，几人下意识往马房门口看。
柳儿眼睛霎时亮了，口中发出呜呜声，更用力地挣扎踢踹起来，一个婆子一时没拿住她，手一松，让她从车辕上翻下来。
“呜呜呜——”
柳儿连滚带爬踉跄了几步，被苏潋意一把搀扶住。
脏布团被从口中拿出来，柳儿紧紧抱着苏潋意的胳膊，眼泪这才滚下来。
“典正姐姐救命，他们要卖了我！”
两个婆子气汹汹过来要抓柳儿，沈璧成拦在她们面前，“我是柳东知县，有事要问这位姑娘，你们先退下。”
两个婆子对看一眼，有些犹豫。
其中一个换上一副笑脸，“原来是知县大人，既然大人有事要问她，那我们便在一边等，等问完了，再带她走。”
柳儿一听，又把苏潋意抱紧了些。
感受到她的颤抖，苏潋意拍拍她冰凉的手，轻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们带走你。”
两个婆子一听这话就笑了，“这丫头的身契在张家手里，张家要发卖她，就是明光殿里的皇上来了也管不着。”
言外之意，你这小小的知县，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沈璧成也不生气，道，“我知道你们做不了主，两位放心，我这就去找张家老爷去。”
这一番耽搁下来，张老爷和张维也闻讯赶到了马房。张维一见柳儿与他们在一处，面上立刻闪过一抹慌乱。
“知县大人，你这是作什么？难道我们平民百姓，连发卖自己丫头的权利都没有吗？”
沈璧成道，“这自然是你们的权利，不过，关于令妹的案子，我还有些话要问柳儿。”
苏潋意紧跟着道，“我也觉得奇怪，自己妹妹被人谋害了，不想办法配合衙门就算了，连伺候妹妹的丫头都这般急着卖出去，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们查出来么？”
“你胡说什么？”张维气愤道，扶着张老爷一脸义愤填膺，“爹，他们自己没本事，查不出萱儿遇害的原因，就要在这里怪孩儿不配合。孩儿昨日专程去了一趟奉天楼，这还不叫配合么？”
苏潋意道，“你配合得半真半假，与我们查案用处不大，今日我们过来，就是要再问问柳儿关于二小姐的事。”
张维道，“那你们问，我就让这两个婆子在这里等着，绝不妨碍知县大人问话。只是等话问完了，我们家如何发落柳儿，还望知县大人不要越权。”
和他的急迫相比，张老爷在一边，似乎不愿意管这些事，只是一脸沉痛之色。
沈璧成转向他问，“我可能问一句，二小姐刚刚身故，为何要这么急将她身边的丫头发卖了？”
张老爷沉沉叹气，“我如今是没心力管这些事了，是维儿说这丫头手不干净，偷了萱儿的私章赊账。”
“我没有——”柳儿哭道，“不是我——”
张维指着她，“不是你还能是谁？我妹妹的首饰和印章都是你管着，只有你有机会！”
柳儿哭着摇头，“奴婢一月才得半两银子的月钱，要是真赊了一千两，为何还要在这里给人做丫头，为何不跑到一个无人认识奴婢的地方，嫁个好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呢？”
张维一时说不出话来，憋出一句，“也许你贪心不足，还想再赊一笔账呢！”
柳儿哭起来，“老爷，真的不是我呀！”
苏潋意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对张老爷道，“柳儿说得有理，陈管事说，这笔银钱是今年年初就赊了，若真是柳儿干的，从年初到现在，有多少机会可以跑，她为何不跑呢？况且赊账时说得，最晚立夏前还上，如今都快大暑了，柳儿明知还不上，为何还不跑，要等着被抓呢？”
张老爷脸上也露出迷茫，“维儿，也许里面当真有误会。”
张维急得直跺脚，“哪儿有误会？就是这丫头！”
“是不是柳儿，得讲究证据，不是靠大少爷一张嘴就下了定论的。”沈璧成这时道，“不如将陈管事叫来仔细查问查问。”
张维一听就有些慌，“爹，不用那么费事了，陈管事已经回茶庄上去了，再把他叫回来也麻烦，知县大人不就是想问柳儿关于妹妹的事么，就让他们问吧。”
张老爷叹气，疲累地摆摆手，“一切凭大人做主，还望大人早日找出谋害我女儿的凶手。”
“张老爷，”见他要走，苏潋意上前道，“我想求张老爷一个恩典，等抓到谋害二小姐的凶手了，可否把柳儿卖给我们？大人与我从上京来，身边只有一个小书童，正想采买一个丫头，我看柳儿正合适。”
“爹，不行！柳儿是我们家的丫头，卖去哪里也该由我们说了算。”
见张老爷有些犹豫，苏潋意又道，“二小姐在世时，对柳儿亲姐妹一般，她过世了，柳儿也万分难过。张老爷还不知道吧，昨日去义庄送冰盆的家丁小厮们，送下冰盆就走了，义庄那种地方，停得都是无人认领的尸体，大夏天的，满屋子都是腐臭味儿，柳儿一个小丫头就敢陪在二小姐身边，直到我们去了，她还在那里哭呢。若二小姐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从小就伺候自己的丫头被卖到偏远之地吧。”
张老爷被她说动了，看了看跪在地上哭得一脸泪的柳儿，叹了口气，“好罢。”
“爹！”张维赶忙追出去。
苏潋意将自己的帕子递给柳儿，“没事了，以后就跟着我们，”她看一眼沈璧成，“大人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柳儿抽泣着点头。
“现下还烦请你带我们去二小姐的院子，有些问题要问你。”
几人边走边道——
“那一千两银子，是怎么回事？”
“这个……奴婢真的不清楚，不过……奴婢倒想起年初一件事。”
柳儿擦净了脸，慢慢回忆起来，“年初是有一天，小姐让奴婢去茶庄送个东西，只是一封信，奴婢当时问了是什么，小姐说，她要给几个朋友准备年节礼物，那是给茶庄掌柜写的清单，请他们按照单子上的准备。当初快要过年了，奴婢没多想，到了茶庄，就将信给了陈管事。陈管事看过后，不多时就从后间捧出一个盒子来，说是今年新下的头茬玉山龙湖，请奴婢带回去给小姐尝尝。”
她回忆着，“那个盒子，奴婢没见小姐打开过，以后也没再看见过。”
苏潋意问，“多长多大的一个盒子？”
“大概……这么长，这么大。”
柳儿比划出一个小臂长的盒子来，这样的长度和宽度，正适合用来装银票。
“那之后，你家小姐有什么异常么？”
柳儿回忆了许久，摇头，“没有什么异常。”
说着，就到了张萱的兰馨院。
苏潋意见柳儿身上脸上都是灰，就让她先去换身衣服，洗把脸。
等柳儿走了，苏潋意问，“大人如何想？”
沈璧成跟在两人后头听了一路，心里有了思量，道，“这一千两银票，可能就是令梁敬改变主意的真实动机。只是说出去不好听，他才不愿承认。”
梁敬出身清田县知县，家底并不殷实，甚至能说上一句清寒。张萱以一千两为赠金，诱得他改了主意，也不是说不通。
苏潋意点头，“张萱去茶庄赊账，也是在年初，时间上也对上了。但若说梁敬是因为这一千两银子改了主意，也不太可能，张苓得老太爷宠爱，连家里的铺子都放手让她管着，若是和张苓成婚，以后的银钱可是滚滚而来又源源不断的。”
沈璧成也没想通此处，不觉皱起眉来。
片刻后，他道，“有主意了。”
他看着苏潋意，“茶庄柜上一下子出去了一千两银票，并不是小数目，一定有记录。我们只要去找陈管事，请他查一下那十张银票的票号，而后再让衙役到各家钱庄上查问，看近期是否有人拿着银票来兑换现银。”
听他讲完，苏潋意眼瞳也亮了起来，她身上揣着不少银子，却从没去过钱庄兑换银票，不知其中还有这般关窍，一时觉得新奇，“大人，到时候可一定带上我，我也想去瞧瞧。”
正说着，两人不觉走到小厨房旁那扇低矮的角门前。
张萱刚出事那天，苏潋意就对这扇门表现出了兴趣，这回干脆蹲下身去看。
沈璧成站在她身后，也跟着去瞧那扇门，瞧着瞧着，眼里忽然凝起了一抹疑色。
“好像有些不对。”
苏潋意还没看出所以然来，问，“何处不对？”
沈璧成上前一步，在她身侧蹲下来，指着门下的夯土地面，道，“典正仔细看，这一处的颜色，比旁边的两处要深上一些。”
苏潋意凝神看去，看了半刻，果然见门下夯土层的颜色要更深一些。只是那天来时，太阳被云层挡住，这一处角落光线有些昏暗，这才没注意到。
“这是为何呢？”她从旁边捡了支树杈，在上面戳起来。
“若我没料错，这下面的土层，应当被人翻动过。”沈璧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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