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城乃是悬壁关长城以南的最后一座边城，位于思那山的半山腰，出了长城，便是白龙堆沙漠。沙漠以北是赫赫有名的天堑祁戎山。山脉高耸入云，终年积雪，是额哲尔高原和呛宛盆地之间天然的分界线。因为昨日刚刚起了沙尘暴，戎城满地黄沙，客栈里的桌椅板凳，瓶瓶罐罐上也都浮着一层尘土。但追兵在后，又因骊威将军伤重拖不得，众人只好连夜穿越白龙堆沙漠，奔驰了七天七夜，累死了好几匹骆驼，今日黎明才回到关内。大家都饿极了，聚在一道儿吃喝。而我并不饿，便坐在一旁，专心翻看着《诡谲录》，上面有兄长留下的一些记号和只言片语。笛飞声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说：“吃点儿吧，别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我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用勺子舀着碗里的白粥，吃了一口。
记得从前兄长总爱给我做莲子羹，用藕粉和莲子熬煮，又因我爱吃甜食，就用甜果雕刻成莲花的样子，晶莹剔透的，放在盘子上。兄长有一双巧手，厨艺又好，那碗莲子羹几乎能甜入心里。
笛飞声手里拿着一件缝了一半的衣衫，问：“不过一件破衫，这针脚扭曲的如同蜈蚣一样，你竟然找我要金鸳盟至宝乾坤袋存放？李莲花，你这也太暴殄天物了。”他又翻看了一眼，嫌弃的说：“你看这桃子，绣的歪七扭八，你若真需要衣服，我替你买一件就是，何苦留这破烂货。”
我劈手夺了过来，说：“这不是桃子，是莲花。这也不是什么破衫，是我缝制给兄长的，打算他生辰时送给他。”
“你说方多病要过生辰？”笛飞声惊讶的看着我，一脸我不可理喻的模样。
我疑惑的反问他：“对啊，是人都要过生辰啊。兄长的生辰是大年初八。这不马上就要到新年了，我想赶紧做好，到时候好送给他。”
客栈里一片安静，大家都不吃饭了，面面相觑的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还是笛飞声打破了沉默，说：“你倒确实应该要为他缝一件衣服的。你留下绝笔信后，那些日子他发了疯一样的到处找你。九州三十六郡，四河十二江，七岭二十一山，我动用了整个金鸳盟才差不多找完，他一个人竟都走遍了。那段时日，他无心梳洗，整日风尘仆仆的，随身带着的衣衫全都磨破了，他就补了又补。最后寻到飞来峰灵隐寺时，住持见他衣衫褴褛，破旧不堪，便赠与了他一身僧侣的衣帽。从那以后，常有人笑话他不是多愁公子，而是多愁和尚了。后来方多病递给我一封信，言道他虽不知你在哪里，但坚信你还活着。他已得知了忘川花的确切位置，待他取了忘川花回来，便请金鸳盟和天机山庄，四顾门一起广发消息，一定要让李相夷知道，让他回来解毒。”
“李相夷？兄长找忘川花不是为了李神医么？和李相夷有什么关系？”我有些困惑。却见大家都神色凝重，仿佛他们不是围在桌前吃饭，而是跪在坟前磕头。石水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竟落下泪来。
“门主，你不记得你是谁了？”
“我？我记得啊。我是李莲花，我的兄长是方多病。”
“那你可还记得李相夷，四顾门，单孤刀，乔婉娩，少师剑？”
“李相夷是我的仇人，他害死了兄长，我自然记得他，还有他的四顾门。至于其他几个，我确实没什么印象了。”
石水愣愣的看着我，我听见杨昀春在一旁低声说：“碧茶之毒拖到后期会使人神智疯癫，如痴如狂。李兄如今这样，已算是很好了。”
果然，如今连他们几个也觉得我是个傻子了，才会说我“神智疯癫，如痴如狂”。这些年，这么多人，唯有兄长不曾说我是个傻子。
我将碗放在了一遍，不肯再碰：“这粥不好吃，我想吃莲子羹了。”
“莲子羹？”大家都十分惊讶，杨昀春苦笑着说：“这时节，哪里有莲子？”
“有的，家里就有莲子。因我爱吃莲子羹，兄长随时都备着的。”
“你想回天机山庄了？”笛飞声试探的问到，我摇了摇头，“不，我不想回天机山庄。我想回家了，兄长还在家等我呢。”
“那你可还记得你兄长在哪里么？”
“在哪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兄长还会去哪儿，他当然是在……
奇怪，兄长他去了哪里？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笛飞声走了过来，捏着我的下巴，让我抬头看着他。他认真的问我：“李莲花，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见到方多病是什么时候么？”
最后一次见到兄长？让我想想。
“那天我骗他说我饿了，让他去给我做饭吃。他把我绑在床上，说我老是一个人偷跑，不肯回家。还说我从前为了能躲开他，骗了他好多次，所以他再也信不过我了。他又说，虽然忘川花没了，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他要去找大夫来给我看病，让我等着他。然后他就匆匆的走出莲花楼，留了一个背影给我。”
笛飞声又问道：“那后来呢？他回来了么？”
我又仔细想了想，慢吞吞的说：“后来，没等到他回来我便割断了绳子，跑到东海之滨的渔村里住着，我走前还写了一封信留给他，让他不要为我担心，告诉他我心愿已了，这一世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所以要江海寄余生，去过我潇洒自在的生活了。我可以每天在我的屋子前种种地，浇浇花，做一个平凡人。”
“再后来呢？你的心愿实现了么？”
“实现了啊。我过得很开心的。我每日都躺在榻上，晒着太阳，听一听海浪声，看一看天边的海鸟，躺了许多时日，每天都悠闲自在。”
笛飞声问：“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回到江湖来？金鸳盟的人告诉我，你那时病的站都站不起来了，眼睛又看不清楚，只好一个人在地上爬，爬了几十里路，爬过了桑梓山，爬的手指，四肢，腹部都是血，直到爬到金鸳盟在东海边的一个瞭望台前，趴在门口昏了过去。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又让药魔给你喂了各种药，你早就断气了。”
“因为有天晚上，我正躺在榻上时，有几个从附近城镇赶集回来的渔民，喝的醉醺醺的，又唱又跳，吵得我从梦中醒来，他们说天机山庄的少庄主死了，方家在城外散钱布施，要为死去的少庄主积些功德，连他们都得了好些酒钱。我便不那么开心了。我记得以前单孤刀就是假死，尸首也是假冒的，也许他们找到的根本就不是方小宝呢？我才去了金鸳盟，让你背我去了天机山庄。我挖开了他的坟墓，然后我看见……”
笛飞声握着我的肩膀，跪在我面前望着我，眼里竟然满是怜悯。他问我：“然后呢？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
我看见了什么？
眼前有无数画面闪过。我突然疯了一般的挣脱开笛飞声的手，向外冲出去，扑倒在黄土地上，用十指挖着土。有人扑上来，搂着我的腰向后拽，我召唤出“望安”剑，用剑鞘打开了他。然后继续用手挖着土。
恍惚中，我想起从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事。那是一个深夜，周围有很多人，昭翎公主跌坐在地上，哭的说不出来话来，她骂我为什么不肯好好治病，不肯解毒，连忘川花都转赠给了别人，逼的小宝不得不去祁戎山，结果失足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我还记得，她骂李相夷就是方多病上辈子的冤家，所以这辈子才托生成讨债的催命鬼，逼死了他。若没有李相夷，方多病或许早就做了她的驸马，他二人会有许多孩子，会恩爱白头，会富贵安乐一生，或许方多病也会安安稳稳的在天机山庄做他的少庄主，与父母共享天伦之乐，再或许他还会去闯荡江湖，结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把酒言欢。若是没有李相夷，方多病怎么会吃这么多苦头，他怎么会吃这么多苦呢？
但那时的我并没有理会她的哭泣，只顾着挖土，等我挖的足够深了，我就看见了他。他的脸那样英俊，炙热而温柔。在死亡的冰封下，却还带着朗月清风般的笑意。那样满足，那样欣喜，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
那就是方多病，也只能是方多病。脸可以模仿，身形可以相似，但这样干净欣喜的笑容，只有方多病才有。
所以我要快些挖，只要我挖的足够深了，我就又能看到他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