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谈夙等在枉春楼外,白日看楼,细节毕现,原来楼的檐角也坠着杏叶惊鸟铃,棂花与阑干与朔京建筑更相似。
偃枉然去过朔京?
楼里走出来两名婢女自称春百与春千,客客气气来请江谈夙。
“偃楼主平日不住在这里?”
楼内洁净无尘,却少了一股烟火气,冷冷清清、规规矩矩。江谈夙将猜想问出来,其实她还有许多要打听的,可无从问起。
春百捂住嘴笑:“枉春楼管的地方多,楼主不会只在一处地方住。”
春千较沉稳,说:“虽然不在此处住,县主要见还是能见到。”
江谈夙想笑:“难道他在贺兰山外,我要见他立刻也能飞回来?”
春千顿住,没接话,转而向楼上看,恭声唤:“楼主,县主已到。”然后她折回,请江谈夙上楼:“奴婢就不上去了,县主一个人上去吧。”
随江谈夙进来的两名侍卫不依:“那怎么行?”
江谈夙劝住他们:“你们也在下面等吧。”
上次春山秋水宴时,江谈夙只匆匆看了一眼二楼布置,如今酒席撤走,她才发现二楼是接连的厢房,每间厢房外都悬挂着鹿皮缝制的櫜鞬,半露劲弓精羽。
有一间房门敞开,江谈夙便走到那间前,偃枉然果然坐在里面,一张弥勒榻上。
江谈夙环顾屋内,仅有这张矮榻,榻上左右摆了两个三足凭几,其中一个叫偃枉然靠着,另一个可能是留给她的。
偃枉然这是不准备屈尊下榻,给她行礼了。
江谈夙当然不可能用对待刘郡丞的方式来对待偃枉然,偃枉然混到今日,显然不是吓大的。但她又想起上一世,偃枉然始终贴在她身后十米,随唤随到,冷脸帮她赶恶犬、帮她剥橘子、帮她架梯子,再面对这个完全不相干、沉着脸看她的人时,她确实有一丝委屈了。
“我们又见面了。请上座。”偃枉然坐得闲散自在,说得云淡风轻。
江谈夙提裙正坐,道明来意:“本县主……”
“我知道你是县主。”偃枉然稍稍端直上半身,说:“但我只算半个中原人,不认你们那套礼莫大于分的道理。枉春楼只认两样东西,一认利益,二认朋友。不知夙姑娘想与我认利益,还是认朋友?”
江谈夙怔住,这声“夙姑娘”像是春雷细雨,将掩在深处的情绪抽拔出小小的嫩芽。她原来是希望偃枉然这么喊她的,她根本不讨厌偃枉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偃枉然耐心等她回答。
江谈夙抿唇:“枉春楼送往迎来、停传常满,远近亲疏的朋友比比皆是,若是认朋友,我与楼主交情尚浅,甚至不比我与邻居的关系更近,请求楼主奔波办事,怕是不妥。倒不如你我先谈利益,再图长远。”
此话既表明江谈夙求人办事的态度,又不失上位者身份,已十分得体从容。
但江谈夙觉着偃枉然听了并没有高兴,甚至还有点生气?
他重复着她的话:“交情尚浅,甚至不比你与邻居关系更近,不如先谈利益?”
“正是。”江谈夙肃正态度,极其认真。
“好,很好。”偃枉然扶额,苍白指尖覆上眼尾,来不及遮挡的瞳孔有一丝凄迷。
再松开手时,他转头看江谈夙,平静、淡漠。“夙姑娘要认利益,我们便来谈利益。”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偃枉然直白问。
江谈夙也直白回他:“我想让楼主帮我打探一个人的下落。”
“谁?”
“原本关在衙门大牢里,昨夜刚被劫走的徐鉴妻子,杜朝云。”
偃枉然:“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江谈夙不知道枉春楼做不做找人的生意,开价几何,反问:“楼主不如开个价?”
偃枉然掌心在凭几上轻轻敲打,斟酌片刻,回:“找到了,你将你的剑送我。”
江谈夙迟疑了,虽说神鸟剑上一世的主人是偃枉然,但这一世是她父亲送给她的……
“舍不得?”
江谈夙摇头:“并非舍不得,而是父亲送我剑是为了我能自保。我将剑给了楼主,手上无神兵利器,也是一个烦恼。”
偃枉然清冷一笑:“这有何难?我让工匠依着剑上花纹,给你打一把短剑,再造一把袖箭,更便于应急。云去留武功不低,若不嫌弃,可让她教你如何临危应敌。”
不过他说完,又沉下身子,没什么兴致道:“一把剑而已,你若不愿意割爱便罢了。”
江谈夙觉得他们不像在谈判,倒像在斗嘴。
“我何时不答应了?多说两句,偃楼主便不耐烦了吗?”
偃枉然扭头看她:“我并无不耐烦。夙姑娘速做决定。”
“成交。”江谈夙平复莫名冲动的态度,郑重其事:“杜朝云关系重大,但愿能尽早救回。”
“今日一早海宫的人在黄河边卸货,撞见了那伙劫匪,枉春楼曾与徐鉴购马,他的夫人杜氏与枉春楼也论得上一点交情,因此当时就把人救回来了。”偃枉然这才松口告知实情。
江谈夙喜于杜氏没死,“她人在何处?”
偃枉然滞住,问:“你不生气?”
“人活着,我为何要气?”江谈夙纳闷。
偃枉然维持着舒展松弛姿态,忽然闷闷笑了,摇头:“我以为你会气我算计你。”
明明已经找到人,却与她谈利益,诓得一把剑。
“我来找你,就没打算空手而来。何况偃楼主是商人,商人重利,怎能谈得上算计?”江谈夙割舍下剑后,乐滋滋觉着剑归原主,她还白得一个重要证人,已算赚了。
“好一个商人重利,我看重的东西你确实给不起。”偃枉然端坐起身,忽然伸手过来,轻轻在江谈夙额前闪过,停留在髻上片刻,又离开。
江谈夙微微扶了扶已经被安回去的簪子,方才马车跑得急,文霁不在身边,她也忘了要顾及发饰。
偃枉然的动作很轻柔,半点未碰到她的额头,可衣袖不经意刮过她的鼻尖,似乎也刮出了薄薄一层羞意。
放在上一世,偃枉然见到她发饰掉了,只会捡起来说:“这是这个月掉的第四根了。”
难道西域长大的偃枉然尝尽人间冷暖,更懂得体贴人?
“谢谢。”江谈夙赶紧扶了扶头上所有发饰。
偃枉然无事人一般,坐直了,向外道:“把杜氏带进来。”
此话一出,门外响起数道脚步声,公孙籁将杜氏请进来,又命人布了一把椅子。杜氏揉着腰坐下,朝公孙籁抱怨:“你们的马是好马,只是我的腰不是好腰。”
公孙籁咧嘴:“担待了。”
杜氏望向榻上两人,视线在江谈夙脸上流连,霎时惨白,指着她问:“你不是那日在牢里,和刘狗官一起的娘子吗?我记得他喊你县主,你就是朔京来的大官?”
“没错。只是我不和刘狗官在一起,来的时日少,对于徐家马瘟一案了解得也不多。”江谈夙见她对自己有误解,释清立场。
杜氏坐立不安,“你要将我押回牢里?”
“暂时不押。”
“那你在这里是要审我?”
“大朔法律,提审犯人需知州事的官员批下文书,我岂会知法犯法。因此不能用审这个字。”江谈夙淡笑提点。
杜氏:“横竖是问我话,我听着没甚差别。”
江谈夙:“我如此说,只是宽慰你,我不是来追究你的罪刑,逼你交给朝廷多少钱。我要问的是徐鉴是在替谁养马?”
杜氏猛然抬头:“这话听着古怪,徐家的马当然是替徐家养的。”
江谈夙踱下弥勒榻,朝偃枉然笑:“偃楼主不介意我与杜娘子私下说几句话吧?”
偃枉然轻瞟公孙籁,公孙籁返身退出去。江谈夙盯着偃枉然,他却不动。
“偃楼主……”
“夙姑娘所问之事,我也十分好奇。而且我武功高,不想说的事情,无人能让我开口。”偃枉然恣意靠向凭几,绝不挪下榻。
“你直说你不会走漏风声便可了……”江谈夙无奈瞥他,又看向杜氏:“认得枉春楼偃枉然吧?你只把实情说出来,我与偃楼主都全力保你周全。”
杜氏仍不答话。
江谈夙观察她变幻的神色,旁敲侧击:“令郎如今养在司马郡守家里?”
杜氏洒然大叫:“是,司马老贼拿我儿威胁我交付罚金,还说什么狗屁律例规定,我若交不出来,我儿便要去充官奴。他才两岁,他有什么错?”
“错不在执行律例之人,而在制定律例之人,在滥用律例之人。”江谈夙紧盯杜氏:“这是灵州,不是朔京,你呼天抢地问两岁儿童有何过错,也无法叫天子为你改了律法。你能做的是听本县主的话,让本县主替你和令郎挣个将功抵罪的机会。”
半晌。
“三郎是在替高将军养马。”
徐鉴养的马本就送往高璋营中,此话表面听并不奇怪,但此情此景中,江谈夙了悟,这句话暗指高璋借政策做文章,操作马市,中饱私囊。
她追问:“你口中的高将军就是西平兵马总管高璋?”
杜氏垂头。
江谈夙:“这当中如何运作?”
“高将军给了我们一笔钱,先是建马场,命我们去营中拖一些母马回来配种,由于无战事,马匹数量管得不严,我们使了点钱便拉走了。待母马诞下马驹后又给送回营里去。头一年我们便靠着来回运马糊弄长官,再过一年马驹长大拿去交差,才有了第一笔收入。高将军亲自定了价格,其实上缴的马匹数目要比账面低,这中间便有盈余,如此几年下来,赚得也有六七千银子。”
杜氏叹言:“其实各处将军都这么做。”
“你们代养马一事,司马议知晓吗?”
杜氏摇头:“那必定不能告诉他。司马老贼因着马场每年私赉的银子,吃得肚满肠肥,若让他知道了,不知要想着什么法子再讹上一讹。”
“高璋的马场,他也敢讹?”
杜氏呐呐摇头,这些大人物哪是她能懂的。
“高璋与司马议并不是一条心。”偃枉然替她回答。“高璋与苏点青是二殿下那拨的,司马议却是江侯爵一派的。”
“胡说,江家从不结党营私。”江谈夙听及父亲与司马议这种贪官是一伙,火一下子冒上头。
偃枉然却笑得轻松:“你无需这样看我。江侯爵是贤良方正,但以他马首是瞻的官员却不见得个个清廉无私。司马议治理灵郡七年,未曾调任他处,早就操持权柄,架起明仓暗道。他治下有方,离朔京远,因此江侯爵难以洞察内情。再说,水至清则无鱼,灵郡这潭水还真就要司马议这样的老滑头来管着。”
“难道你为了江侯爵的美名,宁愿拔掉司马议这颗钉子,让高璋一人坐大吗?”偃枉然静静看她。
江谈夙却反问:“如今我来了,这灵郡不该是我坐大吗?”她问得近乎天真,却又那么狂妄。
“你可以试试。”偃枉然低笑一声,“若在司马议、高璋与你三人中间选,我押你赢。”
“偃楼主果真是一个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江谈夙也笑着看他,偃枉然还是那个偃枉然,前一世谦谦公子皮囊下就是一副爱看她热闹的真身,现在仍是如此。
她踱回杜氏身前,“你说说,为何高璋的马会染上关外的病瘟?”
“关外病瘟?”杜朝云茫然,倏忽撑起身子,大叫:“原来是关外来的病,难怪怎么医都医不好。”
她想起什么事,伸长脖子叫道:“我记起来了。两个多月前,鹘夏一支骑兵来打秋风,高将军命梁使丞过来马场调马,当时点了五十匹过去,再还回来时剩三十匹,只说战死二十,三郎寻思都是公家马,不能计较。过了半个月,马场里的马开始出现病症,只是头先发病的不是征用的那三十匹,而是梁使丞骑回来的那匹。”
梁使丞骑着马跨越北疆渡过阿拉善河?
偃枉然提醒:“梁使丞年岁六十,文人出身。”
“梁岱衡呢?”
偃枉然:“倒是经常驰猎关外。”
江谈夙似乎看清楚灵郡这潭水里的鱼虾了——管理马政的梁仁弼、兵马总管高璋暗中遣梁岱衡出入西凉,或许与西凉王兵反之事有关。而高璋背后站着的是工部尚书苏点青,与二皇子。这两人是否与西凉有关,尚且不明。
至于司马议与刘绍樊,既然效忠天子与江展祺,应当与凉州关系更远。只是烧死马匹一事,恐怕是司马议私心诱引,并非真的要抗衡高璋。
“如此说来,高璋与梁使丞担心徐鉴查出病马缘由,所以派拓跋骨杀了他。而司马议为了护住你与你儿子,才将你关押在牢里,将你儿子养在府中。”江谈夙得出此结论。
杜朝云惊得从椅子上跌下来,喊:“你怎么替司马老贼说好话了?若他真要护住我们母子,为何不将我们偷偷送走?”
“我那日天黑进城,恰巧撞见梁岱衡以狩猎玩乐为由,带了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赶回来。你猜他们是不是去打猎?”江谈夙冷眼觑她:“司马议再晚点找到你,恐怕找到的就是两具尸体了。”
说到此,她更觉得这位司马郡守选择在这个时候去青铜峡视察水利,不仅油滑老练,深谙官斗不能明出面的道理,而且将自己从马疫一案中摘出去,他日清算也是清清白白。
杜朝云连骂了两句“梁狗贼”后,又大笑:“我儿无忧,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她转向偃枉然:“偃楼主说过要替我报仇,还算数吗?”
“就算是梁岱衡这等权贵,你也替我杀?”
“顺道之事而已。”偃枉然下榻,绕到江谈夙身前,盯着她:“高璋每年征收枉春楼过路费五千两白银,且有逐年递增之势。梁岱衡反复无常,常与枉春楼抢占渡头商道。枉春楼早已窥视机会,设法削去他们势力。夙姑娘说到底是朝廷的人,难道也要站在偃某这边?”
离近了看,偃枉然琥珀色的瞳孔像明澈的寒濑,不似多情却蕴藏流动的心意。江谈夙微微后退,耳根窘迫微烫,她仍旧冷静道:“高璋与梁使丞父子既非忠于我,也非效力百姓,除了就除了,我没意见。”
偃枉然撤回眼神,端直身躯,笑:“那就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这么理解也是对的,江谈夙没有辩解。
事既谈定,偃枉然唤来公孙籁,安排杜氏暂住楼中,其余事情待计划后再定,杜氏感恩,临别时说:“若能亲自手刃拓跋骨,请偃楼主与县主一定要给我留下机会。”
江谈夙却不忍心告诉她,她恐怕没有这个机会。
人走后,偃枉然没来由说一句:“血海深仇还是自己去报更无遗憾。”
“可惜拓跋骨怎么死由我说了算,他必须死得有价值。”江谈夙回眸看他,打算拜别:“今日多谢偃楼主施手帮助,神鸟剑我明日派人送到楼里来。”
“不妨,我自取便是。”偃枉然负手,一派悠闲自然。
“你要去亭侯府?”
“我听闻亭侯府要摆接风宴。怎么?偃某不配上席?”偃枉然垂下手,指尖蜷紧。
江谈夙看见的只有他一瞬间严肃的神情,忙道:“偃楼主愿意来,我当然乐意。”
好歹偃枉然有一身高超武功,有他在,她也安全一些。
偃枉然松开手,拱手道:“那偃某就静候府上请帖了。”
怎么还催上了?江谈夙好笑看他,挥挥手:“一定一定。”
然后她提裙出门下楼,领着侍卫又走了。
二楼窗户推开,斜阳黄壑中马车滚起浓尘,飞哮而去。偃枉然宛如神子的面容镀上霞光,染上尘世的秋悲。
从始至终,江谈夙还是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