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雪,你的名字好像唐泽雪穗哎,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你爸妈看白夜行吗?”一片哄笑。
我支起身,白了他们一眼,又重新趴下,声音闷得像从窨井盖里冒出来的。
“因为我出生那天下了雪。”
对,仅是如此。唐雪,唐泽雪穗,二者有什么关联?我从厕所出来,开始洗手,这里荒废了,少有人来,连水龙头都不太好使,我掰了好几下它才淅沥地漏出几滴。
洗完,我抽出纸巾开始擦。
右手边是一面蒙尘的镜子,边框已经锈蚀不堪,但镜面隐约可以瞧见少女的轮廓。我迟疑了一秒,然后开始上手擦拭,我蹲下去,又站起来,镜子里的自己逐渐清晰...
黑色的齐耳短发,单眼皮,眼睛的形状像一片竹叶,鼻子还算挺,但是嘴唇薄薄的一片,也不红润,还因为吃辣过猛下巴冒了痘。再往下看,胸脯像华北地区的平原,我隔着衣服掐了掐,想掐出腰线,但是先掐出了小肚子,一个微微鼓起的弧度,不过,腰也还算细的......吧。
我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唐泽雪穗的美丽和聪明,只是千万女高中生最平凡的其中之一,扔进茫茫人海立马消失不见。
我蹲下去,头抵在镜子上,恍惚想到一个人。她很美,不是三庭五眼的标准美,而是一种透着灵性、睿智的美。她聪慧,去年刚拿到顶尖学府的录取通知书。
她才是唐泽雪穗啊,但她叫唐雾。
而她也像唐泽雪穗一样恶毒。我紧闭眼睛,怕厌恶会像斑驳的洪流一样,从眼睛流出。
.
下课铃打响。
“好了,同学们,作业记得明天按时...”
老师话还没说完,大家便拎着书包一哄而散。
下雨了。
我站在一楼尽头的窗户边,从这儿能看到那条学生们离校的必经之路。他们撑开圆圆的伞面进入雨幕,很像一群长在地里五彩斑斓的毒蘑菇,一经雨水洗礼就繁茂得郁郁芊芊。
我趴在窗子前面看,人络绎不绝,可能是下雨的缘故,所以走得也慢。
我等了很久,直到沉甸甸的书包将肩膀都压得酸痛,雨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我拿出手机正要给妈打电话提醒她早点关店时,一个女生站在了我身侧,我用余光看见,她手里拿了一把青色长柄伞。
我不动声色收回手机。
“等家长?”她率先开口。
问的是我吧?我环顾四周,站在这儿不动的只有我。
我不是在等家长,爸妈没空来接我。但我捏下手机关机键的时候说:“对。”
她没有动作,眼睛透过朦胧的窗玻璃也往下看,那些毒蘑菇越长越多,我抽了口气,说:“雨真大啊。”
许久,她才收回目光,对我笑了一下,说是啊。
我看清她,内双,一双很清浅,像会呼吸的眼。但我也只看清了她的眼睛,她便离开,撑开伞加入人流了。我总觉得在哪见过她,但记不起来了,我盯着她握着伞的身影渐渐没入人群,然后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雨依旧没有停。
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零一分了。
我把手表上的水拂去,然后换鞋,开锁。妈听见门口的动静,趿拉着拖鞋过来,冲门外喊了一句:“雾雾,你回来了啊。”
“是我,今天放假。”
我皱皱眉头,裹挟着一身的潮气进来:“唐雾不是上大学去了吗,这个点怎么可能回来。”
“那是你姐,怎么说话的?”
我妈数落我,然后眼睛一寸寸审视我。我大概能想象出来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刘海湿漉漉一撮撮无力、紧贴着头皮。像只失足落水的狗。
“早上让你带伞你不带,现在好了吧。”
“是。”我翻了个白眼:“要是唐雾,你们早开车去接了。”
我妈反击:“你以为雾雾跟你一样,不听我话啊?”
“对了,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关店了?”
我不想跟妈因为唐雾吵架,于是扯到了别的话题上,边问边卸书包:“本来要给你打电话说今天不去店里帮忙的,结果手机关机了。”
浓郁的饭菜香味传来,我嗅了一下,眼瞥向餐桌,四菜一汤,而爸还在厨房忙活,火从锅里高高燎起,又降下来,真是少见。妈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抓了一把瓜子在嘴里磕着,不咸不淡地说:“因为今天雾雾回来,你赶紧把衣服换了,一会儿一起吃饭。”
哦,原来是这样啊。
“唐雾阵仗就是大。”
我冷笑,转身进卧室,嘭得一声关上门,开始脱湿衣服,顺便把我妈的尖叫声隔绝在外面。
“你得叫她姐!”
唐雾是在八点多回来的。
我早已经洗完澡,换好衣服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我妈不让我吃,非要等唐雾回来才能开动,我很不爽,平时怎不见得他们等我回来再吃?
我握着单根筷子,有节奏地敲在碗的边缘。
“别手贱。”我妈一把夺过。
“不吉利!”她又说。
“不给我吃饭我马上就饿死了。”
我空着两只爪子,皮笑肉不笑:“我死在家里才不吉利吧。”
我妈瞪着我,刚要开口骂我,我爸开口了,他刚打开厨房的窗户,抽出一根烟要点上:“再等会,你姐姐一会就回来了。”
“哦,那你们等吧。”
我觉得没意思,也不乐意吸二手烟,于是起身,说:“我回屋了。”
唐雾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如果我再早一分钟回去,或者晚一分钟,我都不会遇上她,但就这么巧,回房间的过道正对着门,我刚走了两步,就听见门锁齿轮转动的声音,然后啪嗒一声。
下一秒,门开了。
楼道的灯光很暗,照在漆块剥落的灰白墙面上,像蒙了一层不太真实的尘。对门老头把垃圾堆在门口,却迟迟不捎下去,腐臭味招来了盘旋的蚊蝇。到处都破破烂烂,她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眼睛望着我,微微笑道:“我回来了。”
然后,她没有喊爸或妈,喊的是我的小名。
“小雪。”
.
我和唐雾进行了长达五秒钟的对视,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她没有动,我也没有动,直到听到我妈唤她,大声的,悠长的,传到我耳边。我才意识到,哦,她回来了。
是真切的人站在我面前,会呼吸的人。因为我听见她累到粗喘气,像轻微的烟花噼里啪啦炸在我耳边。
你怎么有脸回来?
她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不喜整理东西,脱下鞋子就乱扔,我鄙视的看着她,想起以前她的东西还都是我整理的,真应该让她的追求者们看看,这种里外不一的人,也配被喜欢?她踩着棉拖进来,舒展着雪白脚趾,对了,其实她也是有缺陷的,她的第四趾骨短小,但丑陋的不为人知。
唐雾一手提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提着乱七八糟的袋子,很艰难地进来,而我只是冷眼旁观。直到我妈力道十足地拍了我一把:“你也不知道帮帮你姐!”
我揉了揉肩膀,反驳:“她又不是没手没脚!”
“没事,妈,我拎得动。”
唐雾眯眼像小狐狸,她把头发撩到耳后,开始一点一点往里面运。
真虚伪,我心想。
在爸妈的帮助下,唐雾成功将那些大包小件弄进家里,她擦过我的时候我没有去看她,而是嗅了嗅,她身上没有雨水的潮腥味,而是淡淡的不知名的香水味,我本是不反感的,但是因为我反感她,连着这香水味一起反感了。
“真难闻。”我皱皱鼻子。
“是吗?”唐雾挑起一边眉毛,然后端起一杯水喝。
“那我下次换个牌子。”
我想说,其实你用哪个牌子都一样难闻,你这条臭鱼烂虾。但我还是闭上了嘴,因为我妈一定会大骂我,当然她刚刚已经骂过了,她说别听你妹胡说八道,怎么难闻了?妈妈闻着就很香啊。
我看着她手里的杯子,大惊,那不是我的吗?我劈手要夺过:“你要死啊!你喝的是我的水!”
唐雾轻轻一闪躲开,又喝了一口:“那谢谢你的水。”
我气死了,望着她的眼要窜出火,但是又被瞬间浇灭。我看见爸妈对她那么殷勤:爸帮她行李提到我房间,应该是——我们房间。妈笑得像朵菊花,她捏了捏唐雾的脸颊和手臂,然后一脸心疼:“哎哟,雾雾,你怎么又瘦了?”
唐雾则对我妈露出那种标准的乖孩子的笑,说:没呢。
然后她把外套脱了,将里面高领毛衣往下卷了一圈。我妈对她说 ,好好好,你爸今天做了不少菜,都是你爱吃的。爸也放完行李了,从卧室里出来说:行了,去吃饭吧。
我已经开始吃了。
“死丫头,你就知道吃!”
我妈看见我,又骂我。气势汹汹的让我有种她刚刚的笑容其实是一场梦的错觉。
我低下头啃排骨,懒得看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爸忘了放盐,排骨一点味道没有,加上在等待的过程中我都饿过劲了,我越吃越觉得难吃,我越想越觉得生气,于是在他们准备就席的时候,我一巴掌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不吃了!”
“不吃滚!”我妈说。
于是我也很硬气的滚了。
我回了房间。
.
书包被雨淋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课本完好无损。我把它们拿出来整理,数学笔记却不见了,我蹲在地上翻的时候,唐雾进来了。
她端着饭菜,我只看了一眼,继续低下头找。
“拿走吧,我不吃。”
“妈说你今晚一点没吃。”唐雾把碗放到桌子上,顺势倚着桌子,朝我看过来。
“还不是等你?”
唐雾点点头:“那我下次跟妈讲,不要等我了。”
我没理她,继续低头苦寻,终于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找到了那本数学笔记,我松了一口气,用两根手指夹起来,盯着她问。
“爸妈又不在,你装什么好人?”
唐雾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就这么想我?”
“不然呢?起开。”我皱着眉,把她挤到一旁。
唐雾从善如流,她站到旁边,开始扒拉我书架上的书:“几年不见,你这看书的品味倒是好了不少。”
“当然,你以为我还是那只土...”
“鳖”字还没出来,我发觉不对劲,猛得转过身子。
“你什么意思?”
唐雾不说话。
“你回来就为了骂我?”
“当然不是。”唐雾说着,从架子里抽出一本飞鸟集。
“那是为什么?”
那是为什么?她连暑假都没回来,为什么在一个普通的周天回来?
唐雾只是捧着那本破烂的飞鸟集看,她不回我,我也没了耐心,说你赶紧滚回去吧,别来恶心人。
等她认真看完了整整一页,才合上书,轻声道。
“我回来陪读。”
.
我盯着空白的作业发愣,一直写不进去。一是肚子饿,晚上没吃饭,二是被唐雾陪读的消息震惊到。
她说她从a大退学了,现在转到二中陪我读书。
我还记得我刚刚干了什么,我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使出浑身力气使劲晃她,看看能不能把她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你有病吗?我问她。
“没有,我认真的,手续已经办好了。”
唐雾握着我的胳膊:“松手,小雪。”
我松了手,但是还是不相信。我一道题没写,画了一堆小人。
我看着自己的画,想起之前美术机构来我们学校宣传,我去试画,那老师说我我天赋好,不学可惜了。我回去跟妈讲,妈说他跟每个人都这么讲,你有个毛的天赋赶紧滚去把地扫了吧。
我据理力争:可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天赋?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妈说: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再给我犟嘴,我就会给你两个大嘴巴子。
我说:金淑娟,你真行。
啪啪!两巴掌。
我肿着半张脸,拿起扫把,想给地板戳个窟窿。
我有没有画画的天赋我不知道,但挨了两巴掌我知道我们家没有赚钱的天赋,交不起高昂的学费。
我转着笔。
画画是唐雾教我的。
只不过是小时候她教数学概念时,教我画三角形,圆形。我自己摸索出来房子,太阳,大树。
这何尝不是一种天赋?
我看向她,刚刚她去洗澡了,脸上还有水珠,正在擦头发。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了,唐雾转过来,语气友善:“怎么了?”
“没什么。”我口吻厌恶,把头又转了过来。
而思绪像长了翅膀,带我飞回了很多年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