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雾是收养的。
她是我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带回来的小姐姐。
我爸妈说要带回来一个人,于是那天我早早就站在了家门口。冬天总是沉重阴冷的,楼道里一同尘土飞扬,她穿着有一圈毛茸茸衣领的白色棉服,眼睛干净忧伤得像透亮的湖水,是那种我看不懂的忧伤,从天降临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她是天使吗?我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看,被我妈推搡了一把。
“叫姐姐。”
“姐...姐姐。”我非常紧张地说。
唐雾则从小就比我有魄力,她面对什么都游刃有余,这是天生的,老天爷真不公平,明明她才是那个外来客啊。而她只是淡淡点头:“你好,妹妹。”
你好,妹妹。她的美丽,她的从容不迫,在我认知几乎一片空白的五岁,我一下就爱上了唐雾。
而她融入这个家也很快,确切的是,与我的关系升温得快。
唐雾比我大一岁,上学跟我同级,但大部分时间她都表现得像我妈。
在我们小时候,爸妈都很忙,从上小学开始,都是唐雾照顾我。在我眼里,唐雾总是无所不能。我们一起上学,放学,别人都是爸妈牵着,而我是姐姐牵着。她总是问我,在班里有没有被人欺负,今天开心吗,老师今天讲课我懂没懂,不懂就回家给我讲......
我的回答总是,没有,开心,都懂了!
唐雾就松下一口气。
我们回到家,那时候是住的自建平房,不大,但因为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又显得十分空荡。爸妈忙到很晚才回来,唐雾就叫我去写作业,而她去做饭。我们家的灶台很高,唐雾需要踩着板凳才能够到炒勺,锅也很重,唐雾要两只手才能踮起来,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做菜好吃。我之前写作文,我的家人,还把这段写进去了,她挥舞着铲子像挥舞着刀剑的勇士。
“味道可以吗?”唐雾笑眯眯问我。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我吃得津津有味,我最喜欢唐雾蒸的鸡蛋羹,淋上香油、生抽和葱花,我每次都能吃一大碗。
“作业写了吗?”
“我不会...”我皱皱脸。
“我教你。”
吃完饭,唐雾就陪我做作业,她做得特别快,所以总先辅导完我,才开始做自己的。
其实我没告诉过唐雾不是我不会,是我写不进去,因为房子隔音太差,我能清清楚楚听到铲子在锅里搅动那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们家小时候穷得叮当响,如果我是大雄,我一定让哆唻A梦从兜里掏钱给我。爸妈都是农村出身,一贫如洗去做生意,上不顾老下不顾小,我跟唐雾便成了没人看管的野孩子。我有姐姐,可姐姐没有姐姐了,于是唐雾成了买菜砍价的好手,成了我被欺负后撑腰的对象。唐雾非常精打细算,爸妈给的零花钱不多,除开必要的开支,多余的钱她就攒起来,给我买漂亮的发卡,文具,还有香香的搓脸霜。
冬天,我的脸总是皴皮,又干又疼,唐雾发现了,给我买了儿童霜。晚上睡觉之前,我把脸洗干净,唐雾就从盒子里剜出一小块儿膏体,给我涂在脸上,我闭上眼睛,感受她柔软的指腹在我脸上打转,一圈又一圈,直到唐雾说“好啦”,我就睁开眼,后来我的脸再也没有在冬天起过皮了。
我们上四年级的时候,人贩子特别猖獗,电视里总是报道,哪里哪里的小孩又丢了。大人们说他们专门逮没家长接的小孩,套上麻袋,卖到山沟里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唐雾也听说了,她每天握着我的手都变得忧心忡忡。我记得那是冬天,放学的时候天色已晚,寒风呼啸而过,唐雾给我裹紧围巾,然后牵起我,我露出一双眼,看见风把她两鬓的头发吹起,我问:“姐,你害怕吗?”
唐雾轻轻笑了:“我怕什么?”
“人贩子呀。”我踢走了一块小石子,瓮声瓮气:“我们班同学说,现在很多拐小孩的,所以他们爸妈都来接。”
我继续问:“我们又没有爸妈接,会不会被人贩子盯上?”
唐雾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唐雾给我买过一副毛绒手套,因为我们的钱也只买得起一副手套,我发现这样我的手就暖了,唐雾的手就冷了,所以我分给她一只,我戴在右手,她戴在左手。然后她的右手又牵着我的左手,我们就这样,十指相扣,冷冰冰的手掌贴着直至发烫发热也不分开,我安慰她。
“姐,人贩子要拐我们,我就求他把我们卖的一户人家里去,我不跟你分开。”
唐雾终于讲话了,她眯着眼揉我的头。
“傻话。”
“这不是傻话。”我说。
唐雾那时候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但她信誓旦旦,像一个可靠的大人一样对我说说:“姐姐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我说姐姐,我相信你。
如果人贩子真的来了,我就让他们只抓我一个人,让你快点跑。
或许是老天也怜悯我们所以有所眷顾,我和唐雾一直到小学毕业都安然无虞。上初中的时候,因为爸妈工作变动,我们也搬家了。告别了平房,搬进县城里的出租屋。
除此之外,爸妈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两个人的矛盾日渐严重,像两座火山,看似沉寂,实则会随时随地爆发。
初中,唐雾的学习天赋开始显露,蝉联了我们级月考,期中,期末,各个大小考试的年级第一,成为我们那届的一代传奇。我们学校的传统是在考完试放年级百强的榜单,而大榜的传统是开头的名字永远是她。
不过,她本人从来不去看大榜,我问过唐雾,她想了一会,但是没想出个所以然,耸耸肩来了句:其实看不看都一样,反正都是第一。我大叫,唐雾,你太装x了!
但是我还是去看,挤在人群里面抻着脖子看,看到她是第一名,心再落回肚子里。
至于我,在学习上马马虎虎,但我对画画的兴趣日渐浓厚。
所以,我不再期望漂亮的发卡和文具,唐雾开始给我买水彩笔,蜡笔,画板,画纸,我会把唐雾和自己画在纸上。
“这个是你,这个是我。”我指着纸上两个女孩,长发的是唐雾,短发的是我。而唐雾则会在解题的时候抽出一点点时间看我的破画,评价一句:“嗯,真不错。”然后继续解她的题,我瞥了一眼,她看的居然是初三的数学课本,我们才初一呀。
我曾一度觉得,唐雾是个学习机器。但唐雾除了解题,还会和我一起看书。我们俩什么都看:融贯古今的严肃文学,五花八门的狗血言情,全部被我们收入囊中。唐雾尤其爱看一些台湾女诗人的书,我指着唐雾摇头:你真无聊。唐雾指着我摇头:你懂个屁。
初二,叛逆期开始到来,班里出现一些流里流气的学生,他们形成一个群体——爱吞云吐雾,打群架,说脏话。走路脑袋要仰的高高的,就像他们开的摩托车,车头也要高高翘起,虚张声势。我姐说,如果扒开他们外表坚硬的壳子,能发现里面其实是空虚的,这话太深奥了,我消化了一会,才回答:应该有人关心一下他们。
不过,我没有叛逆期,我除了上课画画下课睡觉,其他时间我都听我姐的。
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姐聪明博学,人又素净温柔,是年纪里的小女神。追她的男生比我见过的男生都多,自信的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羞涩的会托我转交情书,当然,也有不知好歹。
有个男的,是我们学校有点儿名气的混混,因为长得像个菠萝,而被我记住。
一天,他带着一群混混,把我姐堵在巷子口,自以为很帅的用肘撑墙,用手摸着他额前呲出来的毛,问我姐要不要跟了他。
我心想,头发都油成那样了,还摸,真脏。
他说话的时候有口臭,恶心的我快把中午饭倒出来,我扶着额头摇摇晃晃作势要晕倒:“谁没刷牙?谁没刷牙!”
我姐顺着跟我打配合:“哎!小雪,你怎么了?”
然后,我拉着我姐朝反方向一路狂奔。直到菠萝头迟钝的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喊兄弟们追的时候,已经追不上了。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家,我姐也没有去买菜,我们在路上买了一盒炒面,蹲在路边吃,我姐一口我一口。
我姐把肠挑出来给我吃,我就把鸡蛋挑出来给她吃。
真的,我觉得那些男的太俗了,他们只爱我姐的外表,只有我爱的是我姐的灵魂。
所以面还没有吞下去,我就跟我姐说:“姐,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你别跟他们在一起。”
我姐点点头,在路灯下她的侧脸被勾勒成一副温柔的剪影画,我看见她一眨眼睛,就飞出一只蝴蝶。
她很认真地回答我:“好,我不跟他们在一起。”
这就对了。他们能看见我姐眼中的蝴蝶吗?
初三,爸妈的关系恶劣到极点。他们经常将东西摔的稀碎,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再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
对,我们家,我爸一个房间,我妈一个房间,我和姐姐一个房间。
我觉得我的冷漠也是天生的,我甚至不去劝架,我不愿对他们说,爸爸妈妈别吵了。我不哭也不闹,只是躲在房间里,而唐雾则会关上门,狭小的房间里,沉默抽丝剥茧地发酵,我们相对无言很久。
晚上,我和唐雾一起躺在床上,被褥里有淡淡的皂荚味道,我把半张脸缩进去,闷闷地问唐雾。
“爸妈为什么吵架?”
“因为钱。”唐雾说。
唐雾是一本百科全书,知道地球是怎样形成的,知道为什么萤火虫的屁股会发光,蝴蝶的翅膀那样鲜艳,知道爸妈为什么吵架。
“如果我以后赚了很多钱,爸妈是不是就不会吵架了?”我很傻的问。
过了很久,我都快睡着了,唐雾才回答我,她的话从黑暗里响起,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不知道。”她说。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我说。
“快睡吧。”唐雾起身,给我掖了掖被角,发丝撩到了我的脸颊,痒痒的,我咯咯的笑,然后突然觉得很难过。
“姐,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这问题真傻。”唐雾说。
唐雾总是说我傻,可我是认真。对我来说,父母两个字虚无缥缈,而姐姐两个字情深义重。我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爸觉得我是女孩,是早晚得泼出去的水,妈觉得我是拖油瓶,是甩不掉的累赘,他们觉得我小,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都懂,我只是装得不懂,像大人们以为的那样,小孩子是很聪明的,起码能分清谁在爱他们。
“所以会还是不会?”我盯着她,执意要一个回答。
在黑夜里,谁也看不清谁。
我听见唐雾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当然会了。”
唐雾又说:“小雪,我会永远陪着你。”
然后,她把头抵在我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如同微小的电流轧过我的身躯,像蚂蚁爬到我的心脏上一样瘙痒,有一瞬间我好像感受到她的脆弱了,但可能是错觉,她那么强大,像一头母狮,为我遮风挡雨。我闭上眼,只深刻记住一个词。
永远,她说永远。
我相信了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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