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家宴,不过就是饭桌上毓华做了几只江南小菜,又温了罐黄酒。
因主要名目是为了庆贺常欢考出不错的成绩,毓华便让秋娟和其他仆人都过来领一杯薄酒,说是大家平日服侍有功,又将几只菜另起了一锅,给仆役们敞开肚子好好吃一顿。
众仆役知这酒是珍藏了几年的佳酿,平日不易得,又见太□□典,还给亲手做了菜肴,都十分感谢,要了酒菜自去后院开小桌吃饭。
外人散后,饭桌上,老徐便给常欢和毓华面前都倒了一杯酒。
毓华见常欢从老徐手里接过酒杯就要喝起来,忍不住开腔:“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对肠胃不好。”
常欢张口便驳:“我的肠胃还能比你娇弱?” 转头对老徐道,“义父不是常挂在嘴边,说我是你的女公子,要有英雄气概,怎么吃一杯酒就不行了?”
老徐分别瞧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都有理。不过今晚这顿酒要吃得和美,不然可就辜负了我的心意。”
说着他从常欢的杯子里倒出半杯酒到自己的杯子,“那就半杯吧。”又转头看看毓华,“这样可好?”
见毓华不出声,老徐只当她默认了,刚转头要和常欢说什么,谁见她一仰头,竟将半杯酒一饮而尽。
之后抹抹嘴,眼睛只管瞧着毓华,却开口对老徐道:“谢义父赐酒。”
毓华低下头,看着不高兴的样子,但也没多言。
老徐看看两人,又给二人碗中各夹了一条黄鱼,却单对常欢道:“这也是毓华的心意,她为此操劳了一个下午。尝尝。好吃吗?
常欢抬头瞧了眼毓华,也没说什么,用筷子随意扒拉了两口,也不说好不好吃。
三人吃了一会儿,老徐开腔:“过几日,我们一起去打猎吧,如何?”
毓华和常欢愣了一下,不约而同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毓华又看向老徐,迟疑道:“我们?”
“没错。”老徐笑道,“之前不是答应过常欢,要是期末成绩好,就一家人出去玩吗?我从不食言。”
“那…去哪里?”
“北山怎样?”老徐看看毓华,又转头看向常欢,见常欢有些迟疑的样子,怂恿道,“那儿不是有个军营靶射场吗,还有现成的枪,后山据说有走兽,你要想打活物也可以。”
北山那里有军营,有什么事随时还可以叫人策应。而北山离家不远,想多玩几天也无所谓。
“原来义父一直记着这件事。”常欢边吃边说,“那就去呗,义父选的地方必然是好的。”
老徐转头看向毓华:“你呢?”
毓华顿了顿,淡淡一笑:“你们去就罢了,带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懂骑射。”
“又不是让你去骑猎的,你可以让刘副官作陪,在林子里好好逛逛。”
“这么热的天,去那里不怕遭了暑气?”
“山林阴凉,不会中暑的。”老徐伸手。握住了毓华那只空闲的手,微微摇撼一下,“一家三口同行,多难得的机会。家宴也好,骑猎也好,不都是为了培养感情嘛。”
老徐边说边向常欢看了一眼,努努嘴:“你说呢?”
常欢抬头看着毓华,淡淡笑了笑:“娘,既然义父说这是团圆的机会,那我们就好好珍惜吧,不要让外人看笑话,成么?”
毓华默然半晌,终究还是点点头。
老徐仿佛很高兴的样子,看到毓华和常欢之间的矛盾缓和,欣慰之下多喝了几杯酒,很快便醉得不行。
毓华唤了几个正喝得面孔熏红的仆役过来,帮手将老徐送回到他卧房。
“今儿你们都辛苦了,就都早点休息吧。”众人应声,渐渐就散去了。
而常欢不知何时也离开了,一声招呼也没跟她打。
看来刚才在酒桌上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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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华回到自己屋里,轻轻推开窗门,望了眼后院的方向。
秋娟等仆役们住的那幢小楼灯光渐渐暗下来,偶尔还有零碎人声。
毓华开着窗,像往日那样坐在桌前看着书刊杂志,一直等到人声悄无为止。
这才起身,再次抬头看向仆役住的那幢小楼,已是一片漆黑死寂。
复关上窗子,然后俯身,从床底悄悄拖出了一只皮箱。
里面是早已整理好的衣物细软。
她披起外衣,吹灭煤油台灯,打开房门。
宅子里黑黢黢,也静悄悄的,仆役应该都离开了。
但她没有轻举妄动,又等了一会儿,对面老徐紧闭的房门下方透出的一些光亮熄了。
很快,里边隐隐传来了鼾声。
她这才拎着皮箱走出来。
走到楼梯口时,她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三楼的阁楼,却见阁楼门缝下方还隐隐透着一丝光亮。
常欢居然还没睡。
这么晚了,她在做什么?
毓华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放下了皮箱,蹑步走上三楼。
到了阁楼门口,她顿步,刚打算轻轻咳嗽一声,门把突然旋动,门开了。
常欢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定定地望着她。
阁楼内透出的一缕微弱的光,常欢虽然站在背光处,但毓华却明显地感觉到常欢眼里的那泓湖水又活泛了起来。
她微微一怔:“你在等我……”
话音未落,常欢蓦地伸出手指,轻触在毓华的双唇上。
“嘘。”
常欢轻语了一声,顺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阁楼,顺便把门给关上了。
毓华正在发懵,却见常欢已经走向桌旁,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短鞘匕首递到她手里。
毓华一惊:“干嘛!”
“嘘!”常欢再次提示噤声,继而她侧首向外谛听,依然是一片死寂的夜。常欢这才面色稍显舒缓,指了指毓华手里的匕首,道:“收好,防身用的。”
“嗯?”
“你不是要走吗?他一定会派人追你的,到时用这个。”
毓华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拿好。快走。”
毓华依然怔怔看着她,半晌才吞吐道:“你呢?”
“我迟点来和你汇合。路线我打听过,都画在这张地图上了……”说着常欢拿出地图,交给毓华。
毓华打开地图,只见上面果是童稚涂鸦般的纹路,上面还用墨水圈出了几个点,边上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用以说明。
“来不及了,你路上看。”常欢看毓华还在研究地图,忙催促她收起来。
“那你呢?”
“我有更要紧的事。”
“什么事?”
“我要去拿生活费。”
“生活费?”毓华一愣,见常欢面色严肃,又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她微微一顿,此时已理清了些许思路,便道:“所以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常欢点点头:“当然。你今天在他们的酒里放了一些安眠药对不对?你怕我也喝了下去,所以阻止我……不过你放心,我含在嘴里偷偷吐了。”
说着她又露出久违的滑头般的笑容,补充道,“你虽然气我,但还是放心不下我,所以打算最后劝劝我,让我跟你一起离开这鬼地方,对不对?”
毓华彻底怔住了,半晌才出声:“你怎么知道?
“姊姊,你真以为我在跟你生气?”常欢的眼里突然泄出了一丝委屈,“我不是说过,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向你生气的。再说,姊姊的演技,又好到哪里去!”
她望着毓华,眼睛都红了,哑着嗓子道:“你以为随随便便扮演爱一个人,真有那么容易?”
也许你可以,对我,太难了。
常欢轻声叹息。
毓华恍惚地看着常欢,脑子里“轰”的一声,懵在原地。
早该想到的,早该相信她的。
以这孩子的性子,怎么可能同她一直憎厌的人走那么近?
“那你这么做……”
“还用问吗?当然是迷惑他,让他轻敌,不让他起疑啊。”说着常欢大步上前,走到毓华跟前,仰首定定看着她,“我说过想带你一起走的,当然不能让他看出来,姊姊……”
她望着毓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像是要抚摸她的脸,可是快要碰到的瞬间又停下了。
“你受委屈了。”
常欢凝视着她,忽然伸出手来,又自毓华的腋下将她紧紧拥住。
她的胳膊虽然依然那样纤细,但或许是几个月骑猎下来,手上的气力倒是渐长,毓华觉得她抱着自己的时候,已经没那么容易甩开她了。
“我只恨自己太小了……”常欢喃喃道。
所以,只能在强敌面前装弱小,装臣服,献媚,绥靖,低头,让他最忌讳的两人关系破裂,让他以为自己是绝对的主人,享用这个家里绝对支配的操纵权。
这样,才能从裂缝中偷得一线生机。
毓华反手搂住常欢,轻声喟叹:“别这样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常欢摇摇头:“可我没能保护好你,你明明受了他的欺负,……我还说那样的话刺你……”
毓华也摇摇头,那一刻,她们贴在一起,听着彼此心跳,也仿佛听懂彼此的心声。
她知道她的不得已,毕竟要在这个隔墙有耳的家里演决裂,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个家里太多耳目,连秋娟都成了老徐的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们。
这两只花瓶,自从进家门的那刻起,就成为众人精心养护的标本。他们表面上伺候她们,听她们的话,但实际上却成了花瓶的管理者,只负责花瓶的位置有没有摆正。
而她们,从一生下来便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花瓶。
常欢伸手攥紧毓华的衣角,咬着牙轻声道:“我一定会回来替你报仇的。”
“不,不要想报仇的事,从这里离开就够了,走得越远越好。常欢,”毓华说着伸手抓住常欢的两个肩膀,俯身凝视她道,“答应我不要再回来了,我们一起去找水中花,好不好?”
常欢蓦地抬起头来,刚好与毓华四目相对。
那一刻,她们看到彼此的眼中仿佛都盛开了一片透明如水母般的花朵。
然而就在这时,阁楼的门“吱呀”一声,幽幽地裂开了一条缝。
两人吓了一跳,不由循声望向门口。
门外是一片漆黑,然而暗夜的死寂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橐,橐,橐”,清晰可闻。
有人一步步拾级而上,步步逼近。
两人都瞬间凝住了呼吸。
脚步声到门口就停下了,接着“吱呀”又一声,门缝被推开了些许。
一条黑影从门口爬进屋内。
毓华虽然身子微微打颤,但还是本能地站到了常欢的身前,手里握着常欢刚才递给给她的匕首。
“谁?”她深吸一口气,沉着声问。
“吱呀”一声,门又被推开了寸许,一半的黑影被屋内的油灯照亮,显出了来人的面目。
是老徐。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二人,面无表情,一点都没有喝醉酒的样子。
两道冷酷的目光从毓华脸上扫到常欢脸上,又从常欢脸上回转到毓华脸上。
忽然间咧嘴一笑:“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想去哪里啊?”
毓华只觉整个阁楼陷入一种刺骨的阴寒,手中紧握的短鞘都被手心訫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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