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一路马不停蹄,也不知道跑出多远,只见路两侧的风景越来越荒凉。
官路两边本是麦田,可此刻放眼望去,田中麦杆或枯黄不堪,或萎顿折地,全是一片灰蒙蒙的土黄色。
这片灰土色也蒙在毓华的心上。
常欢只是静静靠在自己身上,身子似乎一点点冷了,越来越重,呼吸声从最开始的急促不堪到渐渐变得细微无力。
但伤口的血却随着马匹的颠簸持续不断地流淌出来。
毓华发觉自己身上也粘稠起来,冲入鼻端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郁。
“常欢,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毓华用身子将缩软下去的常欢轻轻一顶,又俯身凑向常欢的耳畔,为她打气。
常欢合着眼皮,已经没力气回应毓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毓华突然感觉马背颠簸起来,身处的整片田地也不断颤抖起来。
她往后遥遥看了一眼,天地之间,又多了一线滚滚黄沙,由远及近涌向她们。
有追兵。而且来的不少。
毓华的心猛地被攥紧,她伸出纤弱的胳膊,瞬时拽紧缰绳,又用双腿紧紧夹住马身:“南枝,走啊!”
南枝载着二人继续疾驰。可身后杂沓的马蹄声越来越逼近。
毓华心中着急,待要催逼南枝疾驰,可一来担心南枝身负二人之重已然不堪,二来又心疼常欢经了马的颠簸,渗血更多,因此五内如焚,只盼后方追赶之人被落下。
偏偏事与愿违,不多时蹄声逼近,马嘶齐鸣,大批追兵赶至,将毓华她们团团包围住。
骑马的大概有六七人,随后匆匆赶来了一支十余人的分队,都清一色穿着与方才老兵那种相似的无番号军服。
南枝被这几匹马牢牢围在其中,显得很是烦躁,四蹄交错踏在地上,不断打着响鼻。
毓华握着缰绳严阵以待,可对方尽管势众,也只是警惕地望着自己,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这几个先行的骑兵让出一条道来,两匹马一前一后载着人走上前来。
前首那匹马上高高坐着一人,穿着笔挺的军服,衣上裁了番号,却依旧别着金光闪闪的功勋肩章。
正是老徐。
一段日子不见,老徐看上去瘦了,也黑了,神情却如同从前一般阴鸷,几乎凹下去的瘦削脸颊越发将他雕琢出一种类似鹰隼的枭雄气质。
而老徐身后那匹马上则坐着另两人。
一个是老徐的副手刘副官,而坐在他前面的,则是一个垂头散发的女人,她衣衫破败,血迹斑斑,身子烂瘫如泥,直到刘副官攥着她的脖颈,将她头颅抬起。
毓华才看清她是凌有喜,脸上落下不少伤痕,可见老徐对她下过毒手。
老徐用双腿肚子一夹马腹,慢慢驭马遛了上来,与刘副官和凌有喜所乘的马并行。
他睨视了毓华和常欢一眼,嘴角浮上一抹冷森的笑意:“没想到,我们一家人还是团圆了。”
毓华冷冷地看着他,顿了顿:“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我们?”老徐笑笑,目光在凌有喜身上转了转,“你指的是你们母女俩?”
说着,他伸出手,从旁捏住凌有喜的下巴,“不管她了是吧?很好,刘副官,给我即刻击毙她。”
“是!”刘副官说着当即从腰间枪套里掏出一柄□□抵住凌有喜的脖子。
“住手!不许伤害她!”毓华急忙喝止。
老徐伸手向刘副官一挥,示意他暂且把枪放下,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看向毓华:“重情重义,果然是我的好太太……”
毓华死死瞪着他:“你别忘了,我早就不是你太太了……”
“是你别忘了,你我早就是夫妻。”老徐阴恻恻笑道,“你一日是我姨太太,这辈子就都是姨太太。”
毓华倒吸一口凉气,老徐现在显然已是破罐破摔的样子,毫不在意什么后果。
这时,一直垂着头,被刘副官钳制住的凌有喜蓦地抬起头来,顶着满脸的血污却依然笑得如花般灿烂:“毓华,你不要被他的话吓住,他就是个银样镴枪头,面上凶,心里虚得很,你只管走。”
刘副官听得她这么说,又一把死死攥住凌有喜的头发。
凌有喜吃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我说了,不许伤害她。”毓华盯着老徐,老徐向刘副官挥挥手。刘副官才悻悻地放开她。
凌有喜笑了,她再次抬起头来看向毓华:“你放心,他不敢杀我的。因为我一直没有告诉他宝藏在哪里。”
毓华听到这里微微一愕,刚在疑惑宝藏的事凌有喜又从何处得悉,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怀中的常欢微微蠕动了一下,又陷入昏昏沉沉一副无力的样子。
毓华蓦地悟到,常欢在装昏迷。她悄悄拉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显然是对凌有喜的话有反应。
凌有喜话中有玄机。
毓华立刻抬头,刚巧这时凌有喜也刚抬起眼皮,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下,毓华全部明白了。
凌有喜用的是缓兵之计,她利用老徐急于想得到宝藏的贪心,故意用虚词诈他,让他不至于轻易杀了她。
只是现在遇到毓华和常欢,想必他出于谨慎目的,或许会将自己和常欢也一举拿下,然后套三人口供,以确定真实信息。
也就是说,眼下三人尚算安全,可一旦都落在老徐手里,指不定他用什么卑劣手段来逼供套词就不好说了,而且三人必有性命之虞。
因此,为今之计,只能她和常欢先逃出这恶狼窝,以俟机会再救凌有喜了。
毓华沉吟片刻,对老徐道:“我可以跟你回去,但常欢受伤了,必须让军医马上替她取出弹片。”
“你跟我回去,自然有人医治她。”
“不行!她的伤一刻都拖不得!必须现在就治伤!”见老徐仍自沉吟,毓华冷笑道,“你连曾经的干女儿都不肯医治,让我怎样放心随你回去?”
老徐一顿,转头问手下:“你们有谁懂医疗的,出列!”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这几个都是追随老徐的死忠军士,并无一人通岐黄之术。
就在这时,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竟是方才一直跟随在老兵身后,满脸煤黑的小兵。
“报、报告参座……我想试试。”
那满脸血污的老兵在旁大吃一惊,下意识要抬脚去踹小兵,不料这次小兵长了记性,身手敏捷地躲过他的踹踢。
那老兵虽是一脚踢空,仍喝骂道:“你混闹什么,一个烧火的,别给参座惹麻烦!”
“参座,小人家里世代行医,小的从军之前跟家父上过山,抓过草药,也给人号过脉。这会儿左右军医不在,小的愿为参座解忧。”
毓华发现小兵这几句话说得极为流畅,再不见一丝土味。
老徐上下瞅了他一会,点点头:“那你就试试吧。”
“得令。麻烦参座让各位军官哥哥,脱下军服,绑在……”他往前走了几步,择了田野里本就孤立零落的两棵树,走到树旁大声道,“绑在这里好了。”
见众人仍愣在原地,他看向毓华和常欢,大声道:“大小姐是千金尊贵之身,现在条件有限,要露天包扎伤口,无关人等不得在场。”
毓华紧紧搂着常欢,听得小兵此言,不由感激地向他看了一眼。
只见小兵刚巧也看着她,他目光中流露出平和的眼神,似乎在安慰毓华放宽心,有他在,一切都能安排妥当。
老徐听得小兵这么说,略一沉吟,便也点了点头,抬手一挥:“都按他说的做。”
老徐既然发话,底下人无有不从。不一会儿,几个军官便脱了外面的军服交给小兵,那小兵便将几件军服一一系上,首尾相连,绑在两棵树之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帘帐,虽然不至于密不透风,却也能遮挡几分。
然后,在帘帐下方的田地上铺了几件军服。
跟着,又问在场的大小军卒要来了一些干净的帕子。
直到备好一切,小兵径直走向南枝,向马背上的毓华伸出手来:“姐姐,请将常欢小姐交给我吧。”
毓华对他的这个称呼略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见他目光和善,不知为何感到信任,便在他的帮扶之下将常欢交给他。
常欢经了一番折腾,失血过多,已经虚弱至极,昏昏沉沉的,没有抗拒。
那小兵打横抱着常欢,来到他布置妥当的“野外手术台”。
毓华下了马,刚想牵走南枝,刘副官走来,一把从她手中抢过缰绳。
他面无表情地表示这是参座的意思,毓华见老徐和他手下众人都聚拢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众人都已从马上下来,连刚才被绑缚的凌有喜也下了马,软瘫在地上。
周边的几个小兵也不再像方才刘副官那般死死攥着她,大概觉得无论如何她都跑不了吧。
南枝则被刘副官牵到马群,跟其他马匹一同散放在田野里。众马有的吃草,有的默立。
安置好后,刘副官便带着几个士兵上前,将“手术台”团团包围。
毓华见状,朗声对老徐道:“老徐,请你吩咐他们暂且走远点,常欢身受重伤,我不可能抛下她自个逃跑的,不用防着我这么紧。”
大概是很久没听见毓华这么叫唤他了,老徐不觉微微一怔,看向她的目光渐变柔和,便抬了抬手,刘副官等人便退后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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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服组成的帘帐下,那小兵将常欢轻轻放在地上。毓华这时才看到常欢的胸口血水止不住流溢出来,早已将半边身子染得殷红,她下意识低头望了自己一下,发现自己的衣服前襟同样也早是一片血红。
此时的常欢已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毓华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她还能……”她不知说什么,此刻思绪一团乱麻,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吉之语,又恐一言成谶。
“姐姐莫慌,让我先看看。请姐姐先从这叠帕子中选出干净一些的。条件有限,也只能暂时将就,先替她止血。”小兵倒是镇定若素,将帕子交到毓华手里。
毓华有了可做的活计,渐渐镇定下来。
那小兵便对昏沉中的常欢轻轻说了句:“对不起,大小姐,得罪了。”
说着他伸手小心翼翼地解开常欢领口,露出她右肩雪白的肌肤。
小兵俯身细细查看了一下,皱起了眉,之后又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瓶不知什么膏药,打开旋盖,向常欢的伤口撒了一些药粉。
常欢似乎感受到一丝痛楚,发出轻微的呻吟。
“你给她涂了什么。”毓华忙问。
“治伤的药膏。姐姐,请把干净的帕子给我。”
毓华微一迟疑,只能选择相信他,便把帕子递给小兵,见小兵在常欢的伤口旁,锁骨附近紧紧扎了两条帕子,之后又熟练地用另两条帕子盖住常欢的伤口。
看他这副娴熟的模样,毓华直觉小兵的身份断没有那么简单。
可她此刻也无暇多想,满心只牵挂着常欢的安危。
“这样处理,可以了?”
小兵摇摇头,压低嗓门对毓华解释:“姐姐,常欢的弹片嵌在肌肤里太深了,现在没有任何工具,我没有把握取出,只能到一个更安全的环境才能做手术。”
毓华一听,心便凉了半截。
小兵见她不出声,又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想跟老徐回去,那待会我制造机会,你带着常欢走。”
毓华一怔,看向小兵,却见小兵从腰间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金哨子,飞速塞到毓华手里。
“从这里一直往西跑,有一个贾家坳,你去打听一个叫贾老三的人,把这个金哨子给他,说是风先生讲的,他会安排一切。”
毓华接过哨子,陡然愣住,她看向小兵。虽然他脸上还到处是煤黑,可那对亮晶晶的眼睛,以及他那熟悉的声音,让她猛地忆起什么,不由脱口而出:“你,你是阿风……”
“嘘。”小兵闪了闪眼,却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果然是阿风,那个在军营里有过一面之缘,听说很喜欢常欢的少年。
不知为什么,毓华顿感一阵安心,她虽然不知他为何来到,但却直觉笃定,他自然会救常欢的。
一阵脚步橐橐走来,径直走向他们,只听得刘副官在帘帐外问道:“好了没有?”
毓华知是老徐已然等得不耐烦,抬眼望了阿风一眼。
阿风怀着肯定的眼神向毓华点点头,继而站了起来,拍拍身上尘灰,立刻换了一副声腔,对外面的刘副官大声道:“快了,还差一会儿工夫,马上好了。”
“请五夫人即刻跟我们回去。”刘副官大声道。
帘帐一掀,阿风探出脑袋来,遥遥向着正在树下抽着纸烟的老徐点头哈腰赔笑道:“参座,再给我一些工夫,待我给大小姐清洗伤口。”
说着他便走了出来,径直往田野另一头走去。
刘副官下意识把手一拦:“去哪儿?”
“当然是找清水了。”
“都是枯田,哪里有水?”刘副官一脸狐疑。
“那儿。”阿风指向不远处,“我刚瞧见几只野鸭子往那里跑去,春江水暖鸭先知,那儿肯定有水。”
刘副官还没反应过来,阿风便摘下军帽,颠了个倒:“我盛水去。”说着便一溜烟蹿了出去,背影很快便悄没在齐腰的枯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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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帐外一片寂静,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一方孤零零的“野外手术台”。
毓华看着静静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常欢,她知道,老徐和他的兵就在不远处死死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如上天有灵,祈请保她平安。
毓华握住常欢冰冷的手,合上眼,默默祈祷着。
她正祈念着,田野上不知怎的忽起了一阵大风,卷起了挂着的军服帘帐一角,毓华不自觉抬眼,恰和遥立在树下的老徐打了个对眼。
老徐正叼着烟卷,默默喷吐着烟圈,氤氲连绵的烟泡中,他看向毓华的眼神里模糊了些许锋锐。
一瞬间,过往和老徐的种种片段从她眼前轮番转过,曾经的心悦,之后的心凉,后来的虚与委蛇,再后来的厌憎、恐惧和相互算计。
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今天。
她对他,再无一丝余情,只盼着能逃离他的魔掌,好好生活。
今天的老徐已经被督军打为叛徒,想他当日在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风光,如今身边心腹也统共不过二十来人,虽然他仍勉强维持表面气度,但可想而知,这一跤跌得有多惨。
自己在督军面前告的那一状起了关键作用。
看着这男人瘦削如鹰隼般的脸颊,毓华心中一时晃荡起来,曾经的爱与恨意深深搅在一处。
风过境后,慢慢平息下来。帘帐归位,遮住了外面的世界。毓华垂眸,低头看常欢依旧闭眼未醒,面色泛白,可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
她听到老徐在外面问刘副官:“那小兵怎么还不回来?”
“属下这就去找他回来。”
“不必了。”老徐沉下声,“既然常欢丫头左右死不了,回去慢慢医治,现在就带她俩走!”
刘副官立刻应声,毓华便听得一阵脚步橐橐,向着她围涌过来。
心脏骤然提紧,她伸手摸向常欢的腰间,卸下了那柄匕首。
悄悄将匕首拔出,背在身后,深深呼了一口气。
脚步声越来越绵密了,一步步踩在田埂上,如同撞击在她心里。
耳听脚步声越逼越近,蓦地,不远处忽然响起了零碎的枪声。
“快找掩护!”“参座当心!”“小心刺客!”毓华的耳里灌入一阵慌乱的叫嚷。
她悄悄掀开帘帐一角,只见老徐所站的地方俨然已经乱成一锅粥。
不知哪里飞来的流弹如乱石砸入漩涡一般,老徐和手下士兵立刻仓皇地寻找着庇身之所,急切地掏枪回击。
本在田野上散立的军马也因受惊而嘶叫起来,有被拴在树墩上的,吓得立起了前蹄,拼命挣脱着缰绳,而有被散放在田野里的当下四散逃逸,要么就是踮着碎步在原地疯狂打圈。
唯有常欢的坐骑南枝,许是见惯战火,闻惯硝烟,依旧岿立在田野。
而此时,刘副官见出了乱子,当即抛下毓华,匆忙折返保护老徐。
毓华静静伫立着,凝望着正自躲着流弹的老徐,她忽然反应过来,没准这一切是阿风躲在暗处搞的名堂,他在制造混乱,好让她们逃遁。
趁着老徐还没回过神来,眼下正是逃走的黄金时机。
毓华念及此,一把掀开帘帐,对着南枝大声叫道:“南枝!过来!”
南枝倏然转向,朝向毓华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毓华望了一眼地上的常欢,深吸了一口气,俯身抱起了她。
此刻,她已浑然忘了自己本是个手不能提的江南弱女子,双臂如被灌入无穷的气力。
南枝奔向毓华,主动矮下身,毓华抱着常欢上马,而她自己也拽住马鞍,翻身上马,整组动作一气呵成。
最后,她在马臀上,轻轻一拍:
“南枝,走!向西行!”
南枝昂首,一声嘶鸣,仿若应答,继而载着她们飞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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