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欢还真开嗓了,哼唱的就是当初在教堂的那首《奇异恩典》。
歌声飘荡在马家庄的集市上空,宛如一把甘露洒在干涸已久的农田上。
前一秒,还在刁难她的老兵在听到她的歌声后也主动封嘴,十分享受般地抱起手臂,摇头晃脑地合着她的拍子打起节奏来。
其他几个士兵一也变得格外认真,细细聆听着。
常欢唱了几句后,突然收口,不再唱下去了。
那老兵瞧向她,脸上淌出一阵令人发毛的笑意:“怎么不唱了?大小姐莫不是觉着给我们这群臭丘八唱歌跌了身份?”
“不,是我乏了,不想唱。”老兵脸上闪现一抹愠色,转身向常欢逼近几步,毓华见状,不由往前走了几步,想拦在常欢跟前。
常欢伸手捏住了她手腕,微微有力,笃定。
毓华明白了,知道这孩子有她的主意。
果然常欢见老兵逼近,忽然冲他展颜一笑:“大叔,你怎么好意思让我一口气从头唱到尾,也不容我歇口气?”
老兵一怔,就见常欢凑前两步,脸上露出那种看上去特别纯真的小姑娘的微笑,然后张口又来了一首清脆的歌谣。
竟是西北当地的信天游,常欢一扬声,一串歌词从她喉中滚出: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沟,不见我的童年……”
毓华平日里多听常欢唱的是督军所需的耶教歌谣,从没想到她不知几时竟学了这一首当地民歌。
这种民歌要唱出味道来,非一两日冰冻之寒。看她每日忙碌于各种功课,也不知她是怎么抽出了工夫,又是向谁习得的。
毓华发现自己和常欢逃出徐家后,这一路作伴,她是越来越看不透这孩子了。
原以为她跟着自己生活了这么久,早就算了解她,可她身上未知的地方竟越来越多。
而且很多时候,她的举动一点儿都不像个小孩子,即便她脸上妆出孩童纯真的笑容。
这首信天游果然更符合这几个士兵的口吻,眼见他们听得如痴如醉,连带头的老兵都忍不住跟着哼哼,几句过后,还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十分享受的样子。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刹,常欢脸上浮起了一个谁都不曾察觉的笑。
她骤然从腰间掏出护身匕首,一甩手腕,薄而利的匕首刺向老兵的眼睛。
但这老兵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对危险有本能感知,正当匕首刺来时,下意识往后一退,避开她这一划,但哪知常欢却早已备好了后招。
她当即抬肘斜刺,匕首泛着白光直直在他额上切过。
锐利的刀锋瞬间拉开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滑过脸上,迷糊了老兵的眼睛。
“啊……”老兵发出一声惨叫,鲜血漫入他的眼中,他以为自己眼睛被刺到,顿时停住了步伐。
毓华一时被骇得定住了身子,很快,一只温热的小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姊姊,走!”常欢一把拽住毓华,拉着她便往村口跑去。
“哥,你咋了!”“队长,你的眼!你的眼被人戳了!”
两个跟在后面的士兵一拥上前,围住老兵七嘴八舌地关切他。
老兵镇定下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额头被划伤了,猛地抬脚踹开身旁的士兵,拔步追了上去。
“混账!老子没事!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快把臭娘们抓回来,别让她跑了!”
几个士兵都追了上去,独独那名小兵,虽被逼喝着往前赶步,却跑得如同龟爬。
常欢和毓华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一路狂奔,听着后面越来越疾的脚步声。
“站住!再跑老子就开枪了!”
奔跑中的毓华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看到老兵半张脸都被鲜血给染红了,却依然脚步不停,眼见已经追到了二人身后。
他蓦地停步,端起步枪,对准了毓华和常欢,用刻毒而低沉的嗓音喊道:“我数到三就开枪,三,二……”
毓华猛然发现那个黑压压的洞口对准常欢的背影,不及多想便凑过身去,想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枪口。
“轰”的一声,子弹出膛!就在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被身旁那个温热的身躯狠狠撞开。
她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常欢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两步。
毓华面色煞白,目光疾速地在她身上匆匆扫过一遍。
“你没事……”
“没事,跑。”常欢果断剪掉了毓华的话头,很快稳住脚步奋力前行。
身后的老兵见没打中,又连续开了几枪,幸好到村口的路上还有不少土墩子,与一些散落的民舍。稍一侧身她们便能以之为蔽身屏障,任那呼啸的子弹迸溅到土墩上,击落碎散的泥石,簌簌往下掉落。
正当这场追逐赛如火如荼之际,忽听一声巨响,村子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接着在朗朗白日之下,一些轻淡的火光炸开在云霄。
毓华陡然反应过来,凌有喜曾经跟自己说过,她们住的院落里,那间上锁的屋子里放着两大箱的爆竹鞭炮。
看那个方向,似乎就是从她们院落里发出的?难不成是凌有喜回院落了?
可那老兵不是说凌有喜被老徐逮住了?难道是凌有喜真带老徐去找她们了?他们发生了什么……
不容毓华多想,那声巨响虽然暂时双方都迟疑了片刻,但老兵很快反应过来,他端起枪对着前面,口齿不清地愤恨叫道:“死表子,再跑就打断你们的腿。”
老兵扣下扳机,谁想机身挂了仓,子弹打空了。他忿忿地咒诅了一声,开始在身上摸索腰间绑着的满弹弹夹,却又扑了一个空。
“我弹夹呢?”
这一问,他身旁两个士兵一脸错愕地相互看着彼此。
老兵怒起,抬腿就往其中一个士兵膝盖上踹去:“一个个都他妈的不带眼睛出来,参座手下尽是你们这群饭桶,难怪打不过督军的亲兵。”
正骂得兴起,那名小兵慢吞吞地跟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弹夹,惊喜万分地热切喊道:“大哥,是不是这个?俺刚瞅见你弹夹掉了。”
“臭小子,明明瞧见怎不出声?”老兵骂骂咧咧地,忙往后一伸手,满脸淌着血,面目显得更为狰狞,“妈的,还要老子来拿不成?还不给老子送过来。”
小兵忙向老兵赶前几步,可明明极短的距离,中途他还磕绊了两下,费了好一番周折才送到老兵手里。
这一耽搁,趁着老兵换弹夹的工夫,常欢拽着毓华,一口气跑出了好远。
再跑几步就能直奔出村口,前方界碑石遥遥可见,等出了村就往右边的小路走,幸亏进村的时候她们已将整个村落的地形盘摸了一遍。
毓华心中忽感庆幸,还好常欢从没有轻易放弃骑射,于军事武功多有涉猎。但她还是不禁感慨这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常欢在身手、功夫上如许精进。
然而这份感慨还持续了不到一秒,常欢突地脚步一打跌,毓华忙伸手扶她,不想却染了一手湿漉漉的,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入鼻端。
她心里一慌,眼神张皇地匆匆一瞥,手上果然一片殷红,常欢的身躯忽然变沉了,沉甸甸地向她靠过来。
“常欢,你怎么……”
“跑……”常欢的声音明显比刚才虚弱很多,手也松软下来,显然力气泄得差不多了。
“我中弹了。”她低吟着,“所以……你快跑!”说完,常欢拼尽剩下的一点气力将毓华狠狠往前一推。
毓华被推出去后,常欢身子一软,扑坐在地,呼呼地直喘气。
她才看清在常欢左肩以下,胸口偏上的地方,渗染着一大片浓郁的血迹,心中猛地一沉。
中弹的地方,离心脏不知有多远,也许有弹片已经擦着心脉。
常欢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一片雪白。
“快……走……别看……看我了……不走……我我……恨死你……”
常欢垂着脑袋,咬着唇,声音细微几不可闻,可她仍勉强撑着自己,吃力地扬起下巴,示意毓华赶紧离去。
可这让她怎么走?这是她妹妹,她孩子,那个一直唤她作“姊姊”,顶着炮灰,冲破生死线也要奔赴到她身边的人。
她们的生命俨然已经连成一线,无法分割。
毓华蹲下身子,背对着常欢,用坚决而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令:“快,趴上来。”
常欢虚弱地抬头,看向毓华。
“别发呆,快上来!他们马上就追上来了,我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丢下你。”
毓华的口吻依然坚定,常欢只迟疑了一瞬,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伸出双手轻轻搭在毓华肩上。
毓华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对自己说了句,“简毓华,你已经不再是那个柔弱的江南女子,你可以站起来,你一定可以照顾好常欢。”
给自己打气完毕后,她当真背着常欢站了起来。
常欢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沉,她背得动她。
她一定要带常欢去到安全的地方,帮她取出体内的子弹,然后,一起去看水中花。
到一个只有她们俩的世界。
她背着常欢,向着村口大步奔去。
“坚持住,常欢。”她转过头,对常欢轻轻耳语。
常欢眼皮微微阖上,可听到毓华的鼓励声时,嘴角轻轻往上牵引了一个弧度。
我信你。常欢比出了这样一个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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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终究体力有限,没跑出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毓华微微侧首往身后一看,不由得微一趔趄。
那几个士兵已经追上来了,三个士兵在前,老兵在后,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瞄准她。
毓华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背着常欢往旁侧躲避时,只听一阵尖锐的马嘶骤然响起,几乎将天空撕裂。
她猛地转头,但见一阵黄沙弥漫中,冲出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一路嘶鸣着,随风扬摆着自己的鬃毛。
它怒嘶着,不顾一切疾驰着,四蹄交错地重重砸在地上,宛如奏出一首鼓点绵密的进行曲。
南枝来了。没想到它居然能和主人如此心灵相通。
只见南枝携雷霆之势从后方追来,一头将那老兵狠狠撞歪到一旁,趁着其他几个小兵上前扶起老兵的工夫,飞速冲到了毓华的身边。
南枝打了个响鼻,两条前腿陡然往下一曲,直接跪在地上。
毓华见状,便从自己背上放下常欢,将她扶上马背,而自己也顺势坐到马鞍上,让常欢在前靠着自己的身躯。
两人坐稳后,毓华才握住缰绳,南枝就似有感应一般,两条前腿发力,稳稳站了起来,一转头就往村外跑去。
“站住!”身后,传来老兵绝望而愤怒的咒诅声。
狂暴之下,他端起枪杆冲着她们的背影扫射了一通。
可他本就被常欢伤了,血糊了眼睛,妨了视线,准头本就欠奉,外加上精力已近乎枯竭,因此即便连开几枪,子弹也只在空中乱飞,发出狂怒而无奈的呼啸,没入被马蹄掀起的漫天沙雾中。
小说已近尾声,还有几章故事就将结束。感谢一路蹲到现在的朋友,你们是真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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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四十三、中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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