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休斯敦。
露天游泳池人很多，大人孩子都有，但主要是孩子。在这里，大部分人都没戴游泳眼镜，更没有人戴游泳帽。多年以后或许他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在当时那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好奇会不会有头发堵住下水口，也没有人会担心过于开放的下水口会把人被吸进去。很多事故和规则都是后来才出现的。
Sameen从手腕上摘下绑头发的皮筋。皮筋是黑色的，带一个红色的塑料蝴蝶结，扔进水里会慢慢沉底。
“我很难想象你戴这个。”Root忍不住评价道。
“这是Stephanie给我的，我又不好不要。”Sameen说，“好了，现在我把它放下去，你去捡。”
她说着，就憋了一口气，钻进水里，把蝴蝶结头绳放到池底——这样比让它自己沉下去要快。然后她钻出水面。她的头发在后脑勺梳成一个紧致的丸子，别了几个弧形发卡固定，就像花样游泳运动员那样，在水里钻进钻出也没乱。
Root像她一样钻进水里，但很快就出来了。
“我沉不下去。”
“往下游的同时吐气。难道吹鼓的气球能沉下去吗？”
“我怎么可能是气球？”
“你的肺是气球。你抱着个气球。”
“好吧。”
Root又试了一次，这次一边吐气一边划水，终于来到了池底。她的头被水压挤得有点难受，但还是用指尖够到了蝴蝶结头绳。
“拿到了！”她钻出水面，开心地说，“好玩！你再放远一点。”
Sameen朝一个人少一点的方向抛出头绳。Root立刻朝着那个方向钻下水。头绳还在缓慢下沉，她就已经快到了。接连划了几次手，她在头绳落到池底之前抓到了它，钻出水面，把它举起来：“简单！”
“拿回来给我。”Sameen说。
水的深度只能没到Root的胸口，不过这个深度走路并不比游泳简单。她跳了几下，扑进水里，游了几下就到了。
“不错，现在你很像寻回犬了。”Sameen一本正经地说。
Root使劲往她脸上撩水，Sameen立刻反击，一时间周围的孩子都退避三舍。Sameen将头绳远远抛出：“看谁先捡到！”
两个人几乎同时钻进水里。Sameen很快遥遥领先。Root看着她的脚游刃有余地打水，留下一串气泡，干脆钻出了水面，原地等着。
Sameen在别人的腿间穿过，捡到头绳，钻出水面，然后游了回来。
“你这么快就认输了？”
“我才学了几天，你就跟我比赛？”
“好吧，这次我让你扔。而且你先出发。”
Root接过头绳，扔到里自己近的那边，然后立马钻进水里。她的打水效率本来就不高，刚游了几下，居然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腕，而且一时挣脱不掉，顿时慌了神。她想钻出水面，但因为脚被抓住，一时也很难控制身体。就在她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那只手终于松开了，然后有一只手伸到她腋下，把她提了上去。她的头终于钻出了水面。她立刻咳嗽起来。Sameen一手拉着她，一手指着她身后某处嚷嚷起来：“会出人命的！你家大人在哪儿？”
原来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此刻一脸惊恐，在水里一下一下地跳。他的身高大概是脚尖站着才能勉强让下巴露出水面，所以要跳着才能保持平衡。他的同伴说了句什么，两个男孩扑腾着游走了。
“我还以为是你拉住了我的脚。”Root说。
Sameen瞪起眼睛：“我有那么离谱吗？头绳呢？”
“没够到。”
Sameen没入水中，先四下看了看，很快找到了目标，游过去从别人脚边把头绳捡了起来，然后回到Root身边。
Root把手放在Sameen肩膀上：“你刚才是不是救了我的命？”
“没那么夸张。”
Root把她搂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Sameen忙不迭地躲开，责备地看着她：“你应该反思下一为什么一个小屁孩儿能把你拽住，而你居然挣不脱。”
“我还以为是你。不然我早就使劲踢了。”
“我才不信！你都快呛水了，你的本能就应该是使劲踢，根本顾不上想是谁。”
Root噘噘嘴：“那我能说什么？可能我就是笨。”
“你打过架吗？”
“没有。”
“也许应该补上那一课。”Sameen撇撇嘴，“但不是在水里。现在我们从这头游到那头吧。看谁先到。”
“中间很多人啊。”
“绕过去啊。如果没人就不用比了，肯定是我先到。但现在有运气成分在。”
“Sameen，你可真认真。”
“什么意思？”
“你知道如果我让一个男生教我游泳会发生什么吗？”
Sameen愣了一下，发出一声干笑：“这就是你一直没学会游泳的原因吗？因为你总是让男生教你？”
“当然不是。有一次就足够了。”
“我以为你是真想学游泳才找我教你。”
“我当然是真想学啊。”
“那还这么多废话？游吧。我让你两秒。”
露天游泳池的淋浴是冷水，且没有帘子。冷水冲过的头发跟没洗一样涩，梳不通，而且即使在闷热的天气下，洗冷水澡也不舒服。Sameen一直不明白这淋浴的意义在哪里，所以一贯都是回家再洗澡。更衣室也很拥挤。每个人都忙着换衣服，本能地不去看别人——当然偷瞟一眼判断一下自己身材算不算好除外。但你偶尔会看到裹着浴巾的三四岁小女孩，茫然地看着赤身**的你。
“那些小孩不会有童年阴影吗？”Sameen在回去的路上说起这件事，“我是说，她们差不多就是大人的腰那么高，很难想象她们看到的是什么风景。”
“很难想象吗？”Root笑出声来。
“那只是个表达方式。”Sameen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
“不会有阴影的。阴影都是发生在别人对你不好的时候。只是看到人类本来的样子，当然不算虐待。”
她们并肩坐在公交车上，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们湿漉漉的头发上。一时间，她们就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夏日午后街景。
“你来我家吗？”Root问。
“会打扰你妈妈休息吧？”
几天前，Constance出院了，现在住在公寓里，每周五天去医院放疗。她生活能够自理，精神状态也还可以。今天不是放疗的日子。Constance现在一个人在家。
“不会。她喜欢你来。”
“真的？她只是客气吧。”Sameen从不觉得自己是受大人喜欢的孩子。
“不是。我和她两个人在家挺闷的。她说她喜欢听你说话。”
Sameen半信半疑地看看她，然后说：“但我要在晚饭前回家。”
她们到公寓的时候，Constance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菜谱。燃气灶上坐着一个炖锅。她出院后忽然对做饭有了兴趣，特意买了一本书照着做。
“嗨，Constance。什么东西这么香？”
“是牛肉汤蔬菜面。”Constance露出微笑。她因为放疗损伤了头皮，头发脱落了一片，所以剃了光头，现在头上戴着一副假发。假发十分亮泽，长度正好箍住脸，比她本来的头发浅一些。
像每次游完泳回到这里一样，Sameen先去洗澡，然后轮到Root。现在Sameen已经开学了，而且这个周末还有一项作业没做。
最初不得不和Constance共处一室的时候，Sameen有点不知所措。她在毕夏普时，几乎没和Constance正面接触过。Sameen对Constance的了解大部分来自Root，少部分来自那几段诗。她觉得这是个对世界的看法与她自己天差地别的人，虽然和自己的妈妈同岁，但她也很难从自己妈妈的行为特征那里推导出Constance会怎么做、怎么说。Constance看起来是个不会说“小话”的人，这让本来就不知道该和长辈说什么的Sameen更加沉默。
前天她放学后来这里的时候，一项读书作业让她和Constance第一次交谈起来。这周老师要求读完《人鼠之间》。
“哦！”
听到书名，Constance发出了一声呻吟。
“很悲惨是不是？”Sameen说，“我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选择悲剧让我们做作业，就好像我们平时上学还不够痛苦一样。”
“也许是为了让你们看到还有人比你们更痛苦。”
Sameen不由得露出笑容。她心想，原来Constance也没那么难相处。
而今天她需要做的作业就是《人鼠之间》里乔治杀死莱尼时的心理补写。
Root洗澡的时候，Sameen就对Constance说起了这项作业。
“我觉得他什么都没想。”她说，“如果他想了什么，作者早就写出来了。作者不是把莱尼的幻想写得很详细吗？难道他故意不写乔治的心理活动，留给几十年后的高中生去写？”
Constance眉开眼笑：“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一代代高中生都不得不读他的作品。”
Sameen不由得笑出来。然后她开始写作业。
等她写完，Root刚好洗完澡出来了。她穿着一件裙摆从胸前开始散开的那种碎花睡裙。降落伞——Sameen想。她一直觉得这种裙子有种把动作放慢的作用，就像降落伞让下降的速度变慢。她还觉得，如果有人拦腰抱住Root，手臂也要多用一会儿才能碰到她的身体。她不愿意在那个念头上停留，不愿意正视自己是否想把她拦腰抱住，把头陷进那充着空气的宽大裙摆中……
“哦，你写得真好，孩子。”Constance不请自来地从Sameen肩膀上方读到了她的作业。Sameen还没反应过来，Constance竟然拿过她的本子，大声朗读起来。
“呃，Constance……”
“可怜的莱尼，科里会抓住你、折磨你、羞辱你，而你会在恐惧、痛苦和屈辱中死去。”Constance读道，“而我不同。我会一枪打中你的头。子弹会瞬间夺去你的意识。”
Sameen最怕在班上朗读自己的作文，所以通常都写得中规中矩，而这本书的确触动了她，所以她好好直抒胸臆了一把。她现在脸上发起了烧，但面对一个虚弱的癌症患者，她无法抗议。Root好奇地瞪大了眼睛。Sameen可以肯定Root从没看过她的作文。
“……你会期待着看到我们的地，还有你最喜欢的小兔子。”Constance继续读道，“在你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实现之前，在你感觉到疼痛之前，你就会死。我是你最信任的人，而我也是结束你生命的人。信任我，你没有错。坎迪应该亲手杀死他的老狗。想象一下吧！那条狗从小就跟着他，生命的最后却看不到主人，该多么孤单啊！这个世界对你太残忍，而你值得被爱。我没有骗你，我们真的和他们不一样，因为我们有彼此，就有人在乎。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
Sameen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竟然说你有述情障碍！”Constance感叹道，“你是个多么敏感细腻的孩子啊！”
“你觉得老师会让我在班里念吗？”
“如果我是老师我就会。”
“不行，那我不能交这篇。我得改一版再交。”
“我知道你和Sam为什么会成为朋友了。”Constance微笑着说，“你们俩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不想让别人看到你们真正的才华。”
“不不，她是连分数都不在乎，而我还是想要分数的。”Sameen说，“我想要A，但我不想当众朗读。”
“你可以告诉老师，你不想当众朗读。”
Sameen考虑了一下。她想象中，去和老师说这话也很难为情，不过这值得一试。
她看了一眼Root，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似乎在酝酿某种想法。
“妈妈，你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吧。我看着锅就行。”Root说。
“哦，我不累。你们去房间里说悄悄话好了。”Constance狡黠地一笑。
Sameen再次感叹，同样是妈妈，怎么能有这么大差别！
Root却说：“我没有要和她说悄悄话。”然后就去厨房里，掀开锅盖看了看里面，然后又把锅盖盖上，靠在灶台对面的操作台上。
“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把面条放进去了。”Constance说完，就进了卧室。
Sameen惊讶地看着卧室门关上，然后转向Root：“我只是想得A。你可别指望我平时也说那种话。”
“哦，那我一定是疯了。”Root对她微微一笑，“Sameen，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像莱尼一样逃不掉了，我希望你也能像乔治那样。”
Sameen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我想说的。”Root仍保持着微笑，“没别的悄悄话了。我只是表达一下，并不是真让你一枪打死我，毕竟现在这个时代杀人并不是很容易逃脱。”
“你这还不是疯了？”
Sameen给了她这么一句，转过身去收拾书包。但她刚刚把书包拉链拉上，突然把包重重摔在桌上，转过身对Root说：“乔治应该继续带莱尼逃。他手里还有枪呢！”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应该用枪开路。”
“就算是通俗小说都不会那么写吧。再说那个女人就白死了？”
“那只是不幸，是乔治控制不了的。但带莱尼走，是乔治能做的。”Sameen说，“我会成为比乔治强大的人。我会继续带你逃。”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嘴这么甜。”Root笑着说。
“你可以不信。”Sameen低下头，平静地说。
“我没有不信。”Root轻轻走到她身边，“其实莱尼真的已经很幸运了，是不是？那些工人，几乎没有两个人一直走在一起的。莱尼有乔治，已经活得比预期更久也更好了。而且他还有梦想呢。”
Sameen看着她，以为会从她眼里看到悲伤，但并没有。她是真心为莱尼感到庆幸。Sameen点点头，然后低下头，背起书包，然后再抬头看Root：“我该走了。”
然后她朝门口走去，经过卧室门口时隔着门说：“Constance，我回家了。再见。”
Constance从卧室出来时，Sameen已经走了。
“糟了，我忘记看时间了。”Root才想起面条的事。
“现在肯定还不到20分钟。”Constance走到厨房，打开锅盖，用勺子推了推汤里的肉和菜，“再等5分钟吧。Sam，你还好吗？”
“我没事啊。”
“Sameen是个好孩子。”
“是啊。”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她，也许你应该接受和她做朋友。”
Root呆住了。妈妈面色苍白，但目光睿智，显得比她生脑瘤之前还要清醒。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哦，Sam。”
“怎么了？在我看来，她对我很好。这就够了。就像乔治对莱尼那样。她比Michelle对我好多了。”
“她知道吗？”
“知道什么？”
“她知道你们只是朋友吗？”
“什么意思？”
“也许她会觉得你想要别的什么，她给不了你的什么。”
“可我没想要什么。现在这样很好。我根本没想要什么，她为什么会认为我想要什么？她没你那么敏感。”
“莱尼想要个宠物。这听起来不过分，但对乔治来说已经是力所不及的了。”
“妈妈，我不是莱尼。如果我想要一个浆果园和几只兔子，我自己会弄来。”
“这是个比喻，孩子。整本书都是比喻。”Constance说，“你不需要别人帮你弄来果园和兔子，但你同样需要别人，而且你的需求也许同样不现实。”
“我觉得你太深刻了，妈妈，而我拒绝深刻。深刻会让我忧郁，而且我在深刻这点上永远比不了你。”Root面不改色地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什么不现实的需求。”
Constance半信半疑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然后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了那包面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