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洙镇的桃花不同别处,花期尤其长,正常四月下旬的花早该谢干净了,可在这里却正在盛放之时。
桃花酒味道甘冽,但香气极为沁脾,每到春天,镇上的人就会将酿了一年的桃花酒从窖里搬出来贩售,过往的旅人和商人总会买上许多带走。久而久之,这里的酒就变得远近闻名,即便是地位尊崇的贵族和家财万贯的大商贾也常常前来购买。
而显绬也正是奉命前来买酒的人之一,只不过眼下比起买酒,似乎还有更棘手的事情要处理。
酒香伴着花香在这间镇上最大的酒肆中弥漫萦绕,便是最上好的客房也掩不住这沁人的香气。诊脉的大夫小心翼翼地将伸出帘子的一条玉臂推了回去,提笔开了方子,又叮嘱了几句看护的事项,随着余槐退出了房间。
随行的侍从不多,剩下的人不是被安排办差,就是被安排煎药去了,房间内只剩下显绬和图耻莲。
他倒也不嫌弃,遵照大夫的指示将床沿两侧的帘子拨开,又将窗子虚开一条细缝透气,都办好以后,才规矩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侧头凝视图耻莲的脸。
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坐在她的床头,她也是这样昏迷不醒。显绬心里苦笑,想来他们之间还真是有缘,虽然每次相见时她总是没有意识。
余槐捡到她的时候,她因摔倒脸上扑满了灰,显绬当时也没在意,只顾着找大夫和安排住宿,可如今人散了,他再用帕子轻轻去擦她的脸才发现,灰尘下竟还有一大块没散干净的淤青。
什么样情况会伤在这么明显的地方?特别是对女子而言,便是再不小心也不至于伤到脸颊。而她的脖颈也有淤青,整张脸骨相突出,显然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不少。
想必这些日子她过得很不好,出来时还穿着下人的衣服、牵着一匹又瘦又脏的农马,怎么看都不像是游玩的……
“水、水……”床上的人咕哝了一句。
显绬听到后转身去给她倒水。一手端着茶碗,一手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显绬有些拘束地将胸膛缩了缩,尽可能不让自己太过贴紧对方。
怀里的人半睡半醒,本能般地够水去喝,瘦弱的肩膀在他掌中不堪一握,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
没想到她竟这么瘦,他心道,简直就像树叶一样。
喝过水的图耻莲慢慢回过神,向前探了探身子,“这里是哪儿……沉香……”。
显绬闻言脸颊一热,连忙将她扶靠在床沿,自己立即又坐回椅子上。
“你醒了……”他轻声问。
图耻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然后不可置信般地揉眼、再看,待仔细确认了面前的人以后,登时惊得张大了嘴巴:“啊啊、是你!”
“是我……”他没用官腔,不知怎么,如此境地下,不好意思的人反而成了他。
“殿下!我、我……”图耻莲想翻身下床,但虚弱的身子却跟不上意识,显绬伸出一只手挡住她,“图姑娘……还是别动比较好。”
她心虚地垂着头,偷偷挑眼去看,“为什么殿下……会在这里?”
见她一脸心虚,他冷声问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怎么会在这?”
“我……我……”她咬着唇角犹豫,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闯了大祸偷跑出来的吧?凭显绬的个性,知道后肯定会立刻快马通报爹爹的,到时候……
“不愿说就算了,”显绬没有追问,平静地看着她,“大夫说你营养不良才会昏倒,今日多亏余槐发现你,不然也不知会在街上躺多久。”
图耻莲脸刷一下羞红了,几个时辰之前的事都被轻松回忆起来,自己躺在街上……饿了好久……衣冠不整……简直丢人到极点。
“你出来的事将军不知道吧?”
“啊?”她愣住。
“果然。”显绬哼了一声,缓缓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不宜久留。我已让余槐去给你置办用度了,这客房你先安心住下,等身体养好了再走。”
显绬起身,指了指柜子,“你的包裹在里面,东西应该都没少,”又指了指桌上的一个荷包,“这里有些银两,你先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那殿下还回来吗?”图耻莲问,见显绬皱眉,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让他误会了,于是又道:“那个……我的意思是,殿下在这里的事都办完了吗?”
显绬的眉头松了松,道:“还没。”
孤身至此的女子,身上还有伤,即便他手里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既遇上了就不能不管。想了想,他又追了句,“我晚些时候再过来,你先休息。”
“哦”图耻莲乖乖地点头。
不知为什么,一听他说自己还能回来,她心里就觉得安稳不少,眼前这人虽态度冰冷,却总能给人可靠之感。
显绬起身欲走,她突然又叫道:“等一下!”
背影一顿。
“殿下,您见过我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爹爹……”
他思虑片刻,而后背对她点了点头,拉开门出去了。
对于已被禁闭多日的图耻莲来说,如今能在桃洙镇最高的建筑上凭窗望景、抚吹春风,真是何其惬意!
显绬将一切安排得很妥当,不但请人专门照顾她的起居,还命人送来许多新衣裳。她洗了澡,吃了饭,换下了满是汗臭的旧衣服,身体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闷了这么久,身心俱疲,心里的苦痛一时难以言喻。她倚在窗前,拄着下巴看满镇的桃花盛开,心里却在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身上的银子不多,但好在六皇子够大方,给她留了足足一大荷包的金锭子,这样如果省着些用,撑上一年是没什么问题的。至于身上的伤,若是好好喝药,好好进食,养上一两日应该就无大碍了,只是……
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爹爹知道怕是要大发雷霆的,而且小蝶现在还在府里替自己受罪,三娘的事又没有头绪,自己这样跑掉真的好吗?
“姑娘,该吃药了。”房门外传来酒肆老妇人的声音。
图耻莲开门让她进来。
对方扶她坐会床上,将药碗递到她手里,一脸堆笑道:“姑娘真是好福气,能有一个那么年轻有为的好夫君,他走之前可是反复叮嘱我务必要服侍您喝药呢!”
本在喝药的图耻莲听后,一口药直接喷了出来,吓了老妇人一跳,“哎呦这是烫着了吧?姑娘慢点用啊!”一边说一边帮她拍背。
图耻莲喘着粗气咳嗽,“阿婆……他不是……咳咳……”
“哎呀姑娘,你慢点!”老妇人接过她的药碗,一勺一勺小心地喂给她,“其实姑娘不必害臊的,怎么说我都是过来人啦……你也别嫌我说话直,但你那个夫君真的是百里挑一呢!为人端雅、知书明理,而且……”说着凑到她耳边,笑道:“还相貌英俊、出手阔绰!若不是他一直嘱咐我要好生照顾姑娘,老婆子我差点就像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了!”
“噗!”又是一口药喷出来,图耻莲咳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忍不住赞叹这位阿婆的眼光真好,竟然想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皇子”!
图耻莲哭笑不得,一边咳一边将剩下的药喝干净,好不容易顺了气,笑着问道:“阿婆,那您怎么断定他就是我夫君的?”
那妇人一听她这么问,马上一脸得意地说:“不瞒姑娘说,老婆子我这双眼睛可厉害着呢!这年轻人之间的事我一眼就能看明白,再说了,当时这位公子可是抱着你进来的,人言可畏的,你说说,如果不是夫妻,那种身份的公子怎么会随便抱一个姑娘呢?”
也对,自己当时还穿着下人的衣服,正常的贵族公子是不会随便触碰、引人闲话的,可是……不对!她刚说什么??
“抱着我?”图耻莲惊讶道。
显绬抱着自己??这该是什么恐怖的画面啊!
“对啊!你当时都晕过去了,公子急坏了……”老妇人摇头叹气,一脸同情地:“我都替他着急,姑娘这样柔弱的娘子,以后要怎么替他开枝散叶呀。”
“呵呵……呵呵”图耻莲尴尬地陪笑,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太过古怪,但心里却在繁复寻思着当时的情形……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姑娘?你没事吧?”老妇人见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以为她又不舒服了。
“啊、没事、没事!”
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但一想对方刚说的“人言可畏”,她顿时就泄了气。
自己倒是无所谓了,但是对于显绬来说,“已婚”和“轻薄”相比,应该还是“已婚”稍微好点吧?
“那个……给阿婆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
老妇人服侍她喝完药,笑着说:“哪里的话,姑娘你可要快点好起来,莫要让你夫君再担心才好。”
“是是是……”
转眼天黑,外面淅淅沥沥飘起小雨。雨水中的桃花混着泥土的潮湿之气,香气更显清新。
图耻莲在房里来回踱步,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雨路泥泞,夜里骑马很是危险,这样的天气显绬应该不会回来了?她有些怅然地钻回被子里,正要躺下,却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门前。
“图姑娘,睡了吗?”显绬的声音低沉而清澈,即便看不到脸,遥遥听着也会让人觉得此人气韵极佳。
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图耻莲有些慌,直到对方又问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啊!还没。”
显绬隔着门继续问:“身体怎么样?药可喝了?”
“好多了……药也喝了!”图耻莲从床上轻手轻脚地下来,穿好鞋子,披上长衫,缓缓走到门前。
“那就好。”显绬的影子在门前晃了一下,“外面下雨了,夜里会比较潮湿,我让老板娘一会儿送些炭火过来,你安心休息。”
“哦、好……劳烦殿下挂心。”图耻莲按住门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让他进来,可对方很是干脆地转身下楼去了。
这间酒肆虽是桃洙镇最好的,但实际空间却不大,客房基本都在二楼,如果他不在这一层停留,只能意味着——
想到这里,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打开了门,“殿下!”
摇晃的烛火在走廊里闪着模糊的光,她站在门口焦急地向楼梯处望去——
但见显绬墨蓝色的身影立在那里,玉琢般的面孔,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墨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只是一身雨水还透着潮湿和冰冷,沾湿的发丝在额头盈盈发亮。
他也回望着她,一双眼睛深邃得犹如星夜,简直像要把人吸进去。
“殿下……是冒雨赶回来的?”她担忧地问。
显绬的目光闪了闪,点点头,“马有些怕冷,所以跑快了些。”
“外面下雨了,”图耻莲继续道:“殿下又要去哪?”
如果不是为了在这间酒肆留宿,他为什么还要特地赶回来?总不会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吧?
显绬面容平静,“你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我。”
“可是……”图耻莲感觉有口气堵在胸口,闷得生疼。
正纠结着该怎么办,却见早上照顾过自己的老妇携着几个小厮一路小跑了上来,一边跑嘴里还一边道歉:“公子恕罪、姑娘恕罪,是老婆子我照顾不周了!”
老妇指使小厮们将炭盆和热水依数端入图耻莲的客房,又一脸淡定地将显绬也往客房里赶。
被莫名驱赶的显绬一脸不解,满是疑问地看着对方,皱眉问:“老板娘,这是作何?”
“哎呀公子,都是我的错,我也没想到您今晚下雨了还能回来!这隔壁的客人晚上喝醉了,把房间糟蹋得够呛,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干净,小店也没给您留多余的空房,好在姑娘房间够大,床也够宽敞,您就和姑娘挤挤,先将就一晚吧?”
“什么?可是她……”显绬被这突如其来的建议吓了一跳,但那老妇人却狡黠地对他笑着说:“我知道公子您是担心娘子身体不适,怕她休息不好,但您可知这隔壁住的可是个醉鬼,娘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让人放心得下呢!更何况这大晚上的,您哪还有其他的地方可去?若是贸然出去着了凉,娘子怕是要担心的。”
“娘子??”显绬的脸色更白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图耻莲,而图耻莲则把着门框无辜地看着自己,那表情就好像在说:我也不认识你娘子……
“行了公子,热水打好了,炭火也备好了,新的床单被褥柜子里都有,您和娘子早点休息吧!”
见显绬僵硬得杵在原地,老妇人权当他是在害羞了,头也不抬地“嘭”得一声合上了门。
房里终于只留下了他们俩。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房内的炭火太暖了,或是氤氲的热气扑得人眼疼,图耻莲小声建议:“那个……殿下,您要不要先沐浴?”
沐浴!说完图耻莲就后悔了,差点要被自己气吐血!就算是为了打破尴尬,为什么要建议他沐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他沐浴,是还嫌他们之间的误会还不够多吗?
果然,显绬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一直冷静自持的六皇子,此时仿佛是在强忍着怒气。
“那个,不沐浴也好!殿下……您睡床上,我睡长塌!”图耻莲慌张地将柜子里的被褥抱出来扔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又打算将自己躺过的那床搬走。
“不必了。”显绬道,她的手停在半空,有些不安地转身。
显绬的目光垂了垂,当着她的面先将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外衫扯开扔到了榻上,就像在圈地盘,而后冷着脸走到门口巨大的桃木屏风前,挽起袖子,双脚一开,两臂一抬,巨大的屏风就这样被他搬了起来。
未曾想,这样清瘦的六皇子,力气还挺大。图耻莲呆呆地看着他,心想他还真是个讲究的皇子,即便只穿了中衣,也是雪白干净得一条褶皱也没有。
而他身上的沉香之气似乎也随着被褪下的长衫变得更加浓重了。
眼看他将屏风立在了床的正前方,刚好将视野挡了个干净。
“我睡长榻。”也不等她答应,显绬径直绕过屏风走到她跟前,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而后将那床她刚抱出来的被褥一股脑搬走了。
图耻莲感觉头脑一片混沌,心也跳得飞快,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
她捂着滚烫的脸从屏风后探出头来,见显绬早已扑好床褥,正皱着眉坐在那里拆发冠……漆黑的长发披在肩上,为他填了几许柔和之色,只可惜那紧蹙的眉头却一刻也未放松。
他果然还是在生气啊,一定是因为老板娘误会的事,可是这也不能怪自己啊,图耻莲默默缩回了头,心里七上八下。
自己还是第一次和男子单独共处一室,而且对方还是当今皇子……这要是被爹爹知道了肯定要气疯了吧……如果被洛晴知道了,掐死自己也说不定……
不想了!她咬了咬嘴唇,隔着屏风小声问:
“殿下……您是在生气吗?”
脱衣服的声音,而后,“能熄烛吗?”答非所问。
“啊!可以!”图耻莲慌张应道。
灯灭了,房间内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为何要生气?”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殿下的表情……像是在生气。”
隔着屏风:“那你很在乎我是否生气?”
图耻莲道:“殿下帮过我,所以我不想让您不开心。”
“那你在乎过自己的名声吗?”
图耻莲哑然,他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她苦笑,“所以殿下是觉得……臣女坏了您的名声吗?”
屏风后面传来了很浅很浅的叹气声,良久,“我的确生气。”
果然……她不禁垂下头。
但紧接着他又说:“我生气你不在乎自己。”
什么?她猛地抬头。
“如果是我,别人误会再多我也无所谓,但如果换做和旁人,”他顿了顿,“我也许真的会,非常生气。”
“睡了。”显绬翻过身去,不再说话。她也只好躺回床上。
一夜微凉。
显绬将来会是个好夫君吗?但我觉得图耻莲未必是个好娘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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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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