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六月,迟来的暑气总算渐渐攀上了凌霄山庄的山头,刘管事前几日采买的新衣也运上了山庄,料子轻薄,清爽宜人,是他挑了许久的料子。
陈放一直待在山庄里,也沾光得了几套新衣,只是衣服都是刘管事挑选的,他老人家的眼光有些跟不上年轻人的喜好,除了白色就是灰色,但毕竟是免费的,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他看了一圈,新衣服里没有季修的份,而后他恍然大悟,季修一年四季都在这上面,又不像还在长个子的小孩,自然不需要年年都买些新衣。
想想也是,染料也是钱,刘管事作为管账的,山庄里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季修又不像老庄主那般能说会道,还会在外面经营些事业,如今凌霄山庄都是靠着老庄主留下来的老本扶持走,当然是能省则省。
就连季修自己穿的都不过是棉麻布,颇有种要以身作则的感觉,若不是知道他的床榻有多软的话陈放都快相信他是在苦修了。
但当初与他纵横江湖之时,他身着的都是一身锦袍,暗蓝色为底,上有繁复的暗纹,金丝为线,还缀了不少明珠,他曾洋洋得意地朝自己介绍说,这是他在山庄里就构思好的服饰,一经允许出庄就立刻到了柳州最好的绣坊掷重金赶工出了这件“乌金衣”。
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世间侠客都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的装束,他也希望自己这件“乌金衣”能成为日后人们提起某某大侠季修时的象征,说是某某大侠只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季修还没有想好自己的名号,他的父亲人称凌霄剑仙,他为此冥思苦想,想要取一个更加厉害的名号,可惜直到少年热血冷却也没想好。
也许他说得没错,叱咤江湖的侠客们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特殊装束,就比如陈放自己,其实蓑衣客一名纯属巧合,他只是急着下雨天赶路所以身着蓑衣,一来二去这蓑衣二字竟成了他的代名词。
思及此,陈放突然有些好奇那件乌金衣是否还在,好歹是斥重金制成的,穿在季修身上也确实好看,配上他之前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倒真有种话本主角的感觉。
只是后来季修不知怎么的,又不穿他那“乌金衣”了,自己若是提起还会招致一顿莫名其妙的冷待,一直到祁梁山一战,自己都再也没见过他再穿那身好看的衣裳。
他又悄悄摸到了季庄主书房的窗外,往里探了探头,果不其然在这里逮住了人,只是今日庄主似乎状态不佳,未将那宣纸扯得到处都是,甚至没有拿着那杆毛笔,反而仰头靠在座椅上,用一卷书遮住面部,似乎正因苦恼着什么而颓废地自暴自弃。
陈放只是探了个头,他却像是能隔着书页看到东西一样,忽然一把扯下书卷,锐利的目光就朝窗边看了过来。好在陈放躲得及时,迅速地缩回了墙边,没让他逮个正着。
窗边竹叶摇晃,从这里看出去正好是陈放住的竹园。
......怎么倒显得是自己自作多情起来了。
季修迅速收回了目光,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刚才随手拿的书,是夫子在学堂上从林毅手中收缴的小说,恰好是本写江湖恩怨恨海情天的话本子,著者名姑苏道士,写了不少关于江湖儿女的爱恨情仇,每本都强调是真实事件,这本也一样,只是他还并没有看,只是夫子刚才递过来也就放在最近的地方。
说来惭愧,他在下山之前会对江湖抱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胡说八道的姑苏道士,没想到二十多年了他还在写,他初次下山搞的大排场也是在模仿书中的“拈花公子”,他既庆幸陈放没看过这些东西不知道他在故意模仿,又气没几个人提醒自己这样太过招摇。
在姑苏道士的话本子里,主角往往都出身贫寒,但都偏偏有绝世机缘,就这么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了武林巅峰,所谓的跌宕起伏全在他那坎坷的情路上,而里面又往往喜欢设置那么几个出身名门的天之骄子,有的不识时务成了主角的垫脚石,有的则成为了主角的好兄弟,然后又在某个关键节点因他而牺牲,自此成了书中的“深刻人物”。
当初的季修捧着这种闲书是看得如痴如醉,而现在的季修只会对这种描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逆袭成武林第一高手的话本嗤之以鼻,当今武林侠客里哪有多少出身低微的人,陈放勉强算一个,但他太特殊了,季修不觉得所谓的绝世天才会一抓一大把。
听见书页翻动声后又沉寂,陈放等待了一段时间,觉得季修应当是放下了戒备,又悄悄摸摸地再次探头。
而后又因为太过敏锐的季庄主又偏头来看迅速缩了下去。
窗外依旧是那片竹林,这次没有微风吹拂,甚至连叶子都没有动一下。倘若上一次季修还能拿是叶子动了当借口,但这次是连借口都没有了。
季修于是拍案而起,走到窗前好好看看,窗外两边甚至上下他都瞧了瞧,不见人影,似乎真的是他多想了。
......他会多想到陈放在窗外看他?
季修捏了捏眉心,陈放那条鲈鱼果然有毒,吃了他的鱼他的形象就会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一定是最近习剑太松懈了,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如此想到,季修干脆拿了凌霄剑,打算去云台再磨炼一番。
陈放此刻蹲在屋顶上,为刚才差点被抓住感到后怕。他知道季修的习惯,第二次发现有异动肯定会马上过来查看,于是他运起十二分的轻功直接上了房顶,这才躲过一劫。
见到人走上了云台,他才敢站起身,只是低头一看,又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想要摸进季修的书房,模样很熟悉,还是惯犯了,正是那因在季修书房乱翻而被遣回家中面壁三个月的林毅。
难道是死性不改,又要再犯了?他下了屋顶,轻功在身,让他的步子悄无声息,他就这么跟着林毅进了季修的书房,林公子四下张望愣是没有发现他。
他未看向那堆满蒙尘书籍的书架,反而是伸手向了桌上刚才被季修随手放置的话本。
陈放紧跟在他后面,林公子个子还未长成,挡不了他的视线,低头就能看见那封面上的大字,他也就这么念了出来:“多情浪子俏医娘?”
突然有一个人在你身后念出了手中的书名,林毅几乎吓得要尖叫出声,好在陈放手快,点了他的哑穴,林毅一番无声尖叫之后自然也冷静了。
陈放从他手中拿过话本,没办法,这书的封面上画的主角刚好穿了一身蓑衣,很是特殊,他有些好奇地翻了翻,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书名多情浪子俏医娘,讲的自然是一个江湖浪子和一名医士间的爱情故事,作者还在扉页强调了一遍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而他笔下的这位浪子又好巧不巧同样是个剑客,身披蓑衣,手持一柄“幽兰剑”行侠仗义,学的是百家功夫,甚至连名字都很像,叫李放。
陈放:“......”
他当下就眉头紧皱,有不好的预感,在季修的书桌前坐了下来,要好好看一看这本多情浪子俏医娘讲的什么鬼东西,甚至忘了解开林毅的哑穴。可怜的林公子手舞足蹈了半天也不见他抬起头,又怕季修突然折返,只好先离开了书房。
这话本的故事很简单,这个叫李放的剑客行侠仗义积累了不少江湖威望,但在一次外出游历时不慎遇到了泥石流,虽捡回一条命,但是身负重伤,晕倒在了路边,所幸遇见了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上山采药,见到重伤昏迷的剑客,医者仁心,连拖带拽地将人带回了自己的住所,原来这位姑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医士,几乎没有她治不好的病,在她的照料下,剑客自然是一天天好转,但是在这相处之中,二人渐生情愫,可就在这时,一班人马突然造访村落,原来这姑娘竟是......
陈放又翻了一页,硕大的“后事如何,且待来日”占据了整篇书页。
搞断章吊人胃口是吧?
他愤愤不平地将话本甩到了桌上,忽然觉得不对,这书的主角虽然做了一些改动,但是很容易就联想到他,书中这李放可是侠侣不断,还和医士纠缠上了,季修刚才拿着这本书,莫不是也看到了这些东西,然后因此误会他吧?
倘若真是如此,那真是比窦娥还冤啊!他可没有忘记季修对自己生父四处留情的作为很是鄙夷,而自己又恰巧和季伯父一样生性开朗乐观,他说不定早就觉得自己也是这般不检点的人,甚至在有了这本“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话本,他更加笃定了,所以是绝对不可能看得上自己的。
一想到这里,陈放冷汗都下来了,难道这就是季修虽仍念旧情却还是刻薄待他的原因?以为他也是个多情浪子?
不行,他的日子不多了,可不能让季修就这么误会下去。
陈放双手交叠放在面前,开始沉思要怎么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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