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习惯了一人独处,习惯了无人照应,才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备受触动。
季修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茶室,杯中的茶冷了些,略显苦味。
他并不精通茶道,只是寻了个事务来打发时间,也就不知道到底是茶苦,还是他尝起来苦。
他第一次遇见陈放时,对方甚至算不上是个武林人士,只是个学了点皮毛就敢闯荡江湖的愣头青,他邀请对方上车,载他去了柳州城,因为少年兴致勃勃地说他要参加武林大会,为自己赢得那柄作为胜者奖励的名剑。
结果不言而喻,第一场就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同他哭诉了许久,而自己当时也正是热血沸腾,立刻就要登台替他赢下那柄剑。可惜他最后还是轻敌了,未能夺冠,也是因为对此事耿耿于怀,他在之后将凌霄山庄内的珍藏——名剑飞鸿赠与了对方。
祁梁山一战后,他们本不该再有交集,陈放却偏偏听信了那离奇蛊毒,唐突造访,打破了他已平静三年的心境,亦将原本不会再见的二人重新纠缠在一起,甚至一度让他再回忆起自己的过往年华,回忆起那些青涩的,被他当做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一个本就没有任何规划的人似乎应当接受未来被篡改成任何模样。思及此,季修又觉得头疼了起来。
他没有沉思太久,刘管事忽然敲了敲茶室的门,向他汇报道:“庄主,陈公子刚才下山了。”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下山,他要做什么基本不用想。
季修手中茶杯一搁,立即站起身,拉开房门后看见刘管事又弯了弯腰:“陈公子特意让我晚点告诉您,我想早晚并不重要,毕竟我也拦不住他。”
好啊,陈放这才来多久,凌霄山庄里的人心都快被他收买完了。
他暂且记下了这次,而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居,推门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剑架之上已经没有了凌霄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飞鸿,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它晓梅。
陈放把自己的晓梅剑放在这里,却带走了他的凌霄剑,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他想做什么,倘若那易盟主的女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质疑自己的身份,他陈放就敢拍案而起,让世人看看究竟有多少把凌霄。
如此仗义执言,倒真的像是那乐于助人的蓑衣客能做出来的事。
“蠢货。”季修不自觉地暗骂出声,取走了晓梅剑。
比起金贵的季庄主,陈放其实更习惯于只骑一匹马,来去自由,还能走些小道,比马车要迅速也要灵活。
他又花了点银子租了件蓑衣,好应对路途上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马匹也是同一家客栈的,依旧是那个老板,还是看起来瘦不拉几的老马。
他出手阔绰,一给就是一个银锭,还是拜访凌霄山庄之前临时护送一个富贵人家时的谢礼,老板一看眼睛就直了,让他随意处置这匹老马,不用还回来了。
官道来往人员从来不少,但是纵马狂奔的却是少数,如风一般席卷而过之后也会惹得频繁驻足回望,若是眼睛再尖一点的,瞥见那人身姿挺拔,蓑衣披身,又会恍然大悟,莫非是那名声正盛的蓑衣客?
上次来柳州,还是为了易盟主的寿宴,听说还顺带为他的小女儿比武招亲,若是留下来再看一会儿,说不定就能见到那个被易盟主看上的年轻后生,可惜他跟着季修来去匆匆,根本没有机会打个照面。
柳州城里本就是半个江湖,天下豪杰汇聚于此,寻常市间或许就有退隐江湖的前代侠客,毕竟俗话说得好,大隐隐于市。陈放也知道自打他进了这柳州城,无数双眼睛就已经盯了上来,现在想来上次入城时临近宵禁,怕不是季庄主想隐藏踪迹有意为之。
他此行并不在意是否隐秘行事,甚至还大大方方地将凌霄剑露在外面,此剑为凌霄,最显眼的特点便是剑柄处如霞光浸染,多了几丝绯红色彩,不知道赤赭山庄用的什么法子,总之暂时没有其他铁匠能复现出来。
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都知道蓑衣客这段时间没有什么新消息,是住在了凌霄山庄,但有些人不信,毕竟祁梁一战,恩断义绝,这段说书人都快讲腻了,他们不觉得蓑衣客是带着友好去拜访凌霄山庄的,或者说他本就不是自愿,定是受了什么胁迫。
而现在陈放不仅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了柳州,腰间挂剑也换成了那柄凌霄,这就不免引人遐想了。
水灵珊正拨弄着算盘,忽然察觉到客人来访,正想叫小二招呼,又差距到不对,抬头看见陈放就站在她面前,还将两个银锭放在了她面前,笑道:“好歹是熟人,所以来照顾照顾生意,老板近来可好?”
江湖不缺美人,代代都是国色天香,很多人早已忘了这间落月客栈的老板曾经也是江湖中的风云人物。水灵珊从来不刻意强调,但若是有故人认出她也欣喜答应,如今再看见陈放,她又瞥了一眼对方身后:“今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陈放继续笑道:“你也知道季庄主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刚才的话也只是随口问道,水灵珊并不在意,低头瞧了瞧他给的银锭,又叹了口气:“你是早些年被季修惯坏了,不知道金钱到底有多珍贵吗?住个店哪需要这么多钱。”
他按照大数目乱给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很少有人拒绝,陈放看轻这些东西,也没有去计较过,如今被水灵珊指出,他也继续嬉皮笑脸道:“哪有老板嫌客人给得多啊,前辈要是过意不去,就给我上点好菜好酒。”
水灵珊一把拿过那两个银锭,瞥了他一眼:“我只是说说,又没说不收。”
上次拼酒结果未能胜出让水灵珊有些遗憾,但也不得不承认或许是真的不如年轻后辈了,她亲自给陈放倒了茶,低头看见他腰间的剑,再抬眼时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季修这是,人不在,剑在?”
而后她又意识到了对于剑客这可不是寻常小事,剑客的剑就是第二条生命,毕竟在生死边缘行走之时武器不趁手比赤手空拳更为致命,没有人会轻易地将陪伴自己多年的佩剑无故赠与他人。
那一瞬间水灵珊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从生离死别想到了情深义重,所幸在她推测出更加骇人听闻的原因之前,陈放主动开口道:“我偷偷拿的。”
然后他举起手指放在面前,朝水灵珊扬起一个足以称得上是灿烂的笑容:“所以他可能现在正在发火,说不定已经在赶来修理我的路上了,前辈可要为我保密,起码在易盟主小女儿大婚之前别让我被季修逮住。”
水灵珊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他俩真是一如既往,偷拿一个天才剑客的佩剑,也就只有陈放能够做得出了。至于他为什么要偷拿别人的剑,水灵珊也有个猜测。
此时不是饭点,店中就这一桌客人,水灵珊便也放下茶壶,坐了下来,朝他问道:“你也听说那个自称是季长风的儿子,还拿着凌霄剑的准女婿的事了?”
除了马前草所说的话,陈放其实一无所知,他急着赶路没空打听消息,如今听水灵珊主动提起,也就顺势问道:“前辈知道得多少?”
“多少?”水灵珊似乎被这个词逗笑了,“我知道得可不少了,做我们这行的消息若是不灵通点,怕是不知道要惹上多少麻烦。”
她差遣小二为自己也添了碗筷,还额外提来了一坛酒,她朝陈放举起酒杯,邀道:“你若是再与我喝上几杯,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真是想不通不久之前才输给自己的水灵珊为什么还敢向他发起挑战。
陈放转动着土碗,里面是小二提前备好的醒酒汤,他已经对老板总是醉倒习以为常,甚至学会了看见老板坐下来就能提前判断接下来的形势。
有些微醺,但思绪还算清楚。水灵珊说到做到,告诉了他不少事情,那个年轻人名为石禧,还未及冠,刚满十八,自述从关外来,母亲曾经是江南的富商之女,后随父亲举家搬到了关外,他也在那里出生,母亲告诉他他是凌霄剑仙的儿子,还交给了他一把剑,说是父亲赠与的信物。
石禧当日能在易盟主设的擂台上夺得魁首,也必然不是文弱书生,相反他武功不错,差不多能赶上半个季长风的天分,剑法虽然不太老练,但颇有些凌霄剑术的韵味,这才在设置了诸多条件,例如必须未婚,必须在二十五岁以下的比武招亲的擂台上脱颖而出。
只是这个年轻人夺了魁首,却又慌乱地声称自己对这是比武招亲毫不知情,他此次来中原,只是为了打听亲生父亲的下落,因为母亲病重,临死之前想要再见一面。但易连云怎么会轻易地放过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又使了什么手段,这位未来可期的少侠就答应了下来。
乍一听似乎就是个孝顺的少年孤身一人来到武林盟寻亲的感人故事,可是他恰好混进了易连云的寿宴,又恰好在“不知情”的条件下参与了比武招亲,又不慎夺得了魁首,怎么想都有些刻意了。
若是这个少年的确是诚心来寻亲的,季修同意的话他倒是愿意当一个牵线搭桥的人,但若不是诚心,他就得仔细想想了。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青杏儿》【金】赵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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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劝君莫惜花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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